第52章旦夕·伯侯
“哥。”顾兰把玩着那枚印信,那印由白玉雕成,上面刻着四个工整的篆体字。
——承约伯印。
“放下。”顾屿深坐在桌案前,正在提笔写着文书,淡淡的说,“摔碎了是死罪。”
“呵。”顾兰冷笑一声,“他敢。”
“而今伯爵府内上下均被别人死死盯着,我今日写错一个字,来日都能成为文书上的罪名。陛下不杀我,有的是人要杀我。”写好一张,顾屿深放在一旁晾干,然后紧接着换了个字体开始写第二张,“想要我这条性命的人,能从朔枝排到燕来。”
顾兰把印放下,却怒拍桌案,“哥,你知道他们都怎么说你的?!”
身世卑微,无名无势,不过末柳城一场仗,如何就得了朝廷青眼,一飞冲天?
“媚上祸主,谄媚求好。”宋简早几日就冲着他发过这个火了,“师兄,他们恶意中伤!”
“你何苦来掺和朔枝这趟浑水?”
顾屿深彼时正在喝茶,闻言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我也不知道。”
“你娶个亲吧,师兄。二十多的人了,也到了年纪。长得也说得过去,才情也是万里挑一,师兄,我帮你找!找了媳妇,流言不攻自破啊。”
清风扫过珠帘,顾屿深在珠帘后挑眉,“找什么?你又新添了哪个仇家?阿简啊,毒这种东西,少用为好,伤己伤人,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我能用毒杀尽天下人。”宋简拂袖,孩子脾气一样推倒一旁笔架,“师兄,你能用药救尽天下人吗?!”
“朔枝城中,站在楼上的人才是赢家,浸在风中的人,均是命如草芥。师兄,你不适合朔枝。他们范家能做帝王,就没有一个好相与的,你放他一个人又怎么样?你不过陪了他五年多罢了。他是什么没断奶的孩子,受了委屈还要找人去哄的?”
“阿简。”顾屿深叹了口气,把笔架什么的重新扶了起来,“有些遮拦。”
“陛下不会怎么样。我信他终有一日,能重夺朔枝城。”顾屿深重新端起茶杯,“可是你也看到了,因着我这个伯爵位,朝堂是怎样一阵动荡。世家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但久而久之,战火会烧到宫城外。一如北斗、燕来、明光、末柳。”
宋简不敢置信的问,“顾屿深,你以为范令允是什么小白花么?他是帝王!称王称帝的路哪里又不沾血的,或被迫或主动,他早晚也要拿起屠刀——陪在这条血路上的你,也会这样!”
“那我就走。”顾屿深笑了笑,手中茶水尽了,他把泥炉拖来,又烧了一壶。
“只怕你走不了。”宋简眼眶通红,收了咄咄逼人的威慑,软下声音来,近乎恳求的说,“君心难测。而今他待你赤诚,往后又会如何,谁能说的准?趁着他现在还是个人,不是被困死在宫城中的兽,走吧。”
他带着哭腔,气声说道,“师兄,我求求你,走吧。”
顾屿深无奈的摸了摸他的头,看着窗外的春色。
“既入朔枝,便走不了了。”
若是真的有那一天,真的有范令允性情大变的那一天。
顾屿深想,那他就做完所有的事情之后,转身离去。
宋简看到他神色微微有些怔愣,抹了把差点儿流出来的泪,“你又想什么呢!”
“想燕来。”顾屿深低眉,“想燕来山崖下的河。”
看着宋简愤恨的眼神,下一句话在舌尖上绕了绕,到底没敢说出口。顾屿深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讨好的神情,“也想药谷。”
宋简依然死死盯着他。
话头又转了转,顾屿深很识时务,“想、想药谷中与阿简相依为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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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少有一帆风顺的事情。何况范令允和顾屿深面对的是滔天权柄与莫测人心。朔枝城中水深,没有人能够在波浪中独善其身。
顾屿深在这个深渊中挣扎近十年,终于明白了宋简话中的那句“师兄,朔枝不适合你。”
他开科场。
范令允刚开科考的那一年,顾屿深奔走数月谋划良多,最后把清流之士推到了主考官的位置,同时糊名誊写。可是行至最后,却掀起了轰动一时的科考舞弊案。为时多月,所有考生都下了狱,查来查去查到最后,分明知道有世家作梗,但是那考生最后还是蒙冤获罪。
行刑是在冬日,纷纷扬扬下了场大雪。顾屿深抱着伞,前去相送。
那考生带着枷锁,行动不便,跌倒雪中,却畅怀大笑。
“顾伯侯。”他枷锁声响,挣扎着再度站起来,赤足踏在碎琼乱玉中,“我死之后,此事便算了结了。”
顾屿深为他打伞,哑声相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只两事相求。”那考生落下泪,“求此后考场,再无人如我这般。”
“求一杯毒酒。我只有一个老母亲,见不得血淋淋的场面,饶我一个全尸。”
顾屿深着人拿了酒。
“你应我否。”那考生又哭又笑,喝下毒酒后,颤声相问,“伯侯,应我否?”
顾屿深跪了下来。
茫茫大雪中,那人像是在舞蹈,又像是拥抱苍穹。他放肆哭着,放肆笑着。
“原来云间高楼有明月,不曾临照脚下泥。”
“原来高堂钩檐过长风,不曾俯望门边草。”
雪声渐大,伞已经打不住了,顾屿深衣衫墨发覆了一层厚厚的雪。他听到那歌声却愈来愈小,直到消失不见。
“何日之日兮,得见明月。”
“何日之日兮,敢触长风——”
那人倒在雪中,顾屿深沉默半晌,顿足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