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自污
夜色如墨,将国公府的亭台楼阁都浸染得一片沉寂。
福伯早已领命退下,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谢绪凌与慕卿浔二人。空气里还残留着朱砂与杀伐之气,那份“演武令稿”的墨迹未干,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明日的玄武门,会是一场好戏。”谢绪凌打破了沉默,他将笔搁在砚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慕卿浔没有应声。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晚风灌了进来,吹动了她鬓边的碎发。
“玄武门的操练,是一把出鞘的剑。”她终于开口,话语却飘忽不定,“可剑太利,会惊着握剑的人。”
谢绪凌的动作一顿。
“圣上赐你总教头之职,是让你练兵,不是让你借兵权,在京城掀起风浪。”慕卿浔转过身,直视着他,“你今日这一手阳谋,确实能将兵部逼入死角,能洗刷掉泼在你身上的脏水。可是然后呢?”
“然后?”谢绪凌重复了一遍,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多余,“然后,他们会知道,我谢绪凌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他们当然会知道。圣上也会知道。”慕卿浔一步步走近他,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紧绷的鼓点上,“他会看到一个不仅手握北朔三十万大军,还能轻易搅动京畿防务,把兵部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镇国公。你觉得,他看到的是忠臣,还是权臣?”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这个问题,比方才那份伪造的名册,更加致命。
谢绪凌没有回答。他坐了下来,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却不喝。
“你没有错。”慕卿浔继续说道,“错的是你太强,也太完美。战无不胜的谢绪凌,朝中无人能及的威望,现在又添上一个算无遗策的智谋。圣上睡不着觉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
“自污。”慕卿浔吐出两个字。
谢绪凌抬起头,他的表情里第一次出现了全然的错愕。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可以设下天罗地网,却从未想过这两个字。
“你要我……自污?”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像那些御史一样,上书自陈罪状,乞求圣上宽恕?”
“那不是自污,是自戕。”慕卿浔摇头,“我要你,也要我,一起演一出戏。演给圣上看,也演给全天下看。”
她抽走了谢绪凌手中的那份“演武令稿”,将它与另一份空白的宣纸并排放在桌上。
“这柄剑,太锋利了。我们需要给它打造一个粗鄙不堪的剑鞘。”她的手指,点在了空白的宣纸上,“从明日早朝开始,你要变一个人。你要为北朔旧部争功,争得面红耳赤,争得不顾体面。你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你谢绪凌,不过是个护短、鲁直、甚至有些贪功的武夫。”
谢绪凌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莽夫?”
“对,一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懂得沙场冲杀,不懂朝堂机变的莽夫。”慕卿浔的计划,像一幅冰冷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一个会为了部下的抚恤金,在朝堂上跟文官拍桌子的国公爷,远比一个运筹帷幄的统帅,要让圣上放心得多。”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皇帝确实更喜欢一个“可用”的臣子,而不是一个“可怕”的盟友。
“这是你的戏。”慕卿浔的指尖,又移到了自己的心口,“我也有我的戏。”
“你?”
“一个善妒、浅薄、奢靡无度的国公夫人。”慕卿浔的脸上,没有半分玩笑的成分,“我会开始广置田产,大兴土木。我要买下京郊最肥的庄子,要修江南最美的园林。我要让全京城都传遍,镇国公夫人是如何的挥霍无度,又是如何的只知享乐。”
“胡闹!”谢绪凌拍案而起,“我谢家的清誉,镇国公府的门楣,岂容你如此作践?”
“清誉能保住你的命吗?”慕卿浔的质问,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一个沉迷内宅,被夫人管得死死的男人,一个功劳再大也要先用来满足妻子奢靡欲望的男人,还有什么威胁?”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重的一击。
“戏要演全套。我们会‘大吵一架’。然后,我会以‘养病’为名,‘负气’离京,去江南暂住。”
谢绪凌彻底怔住了。
他设想过无数种与敌人周旋的法子,却从未想过这一种。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将他们夫妻二人,都置于流言蜚语的漩涡中心。
“你要离开京城?”
“对。”慕卿浔的回答,干脆利落,“圣上听闻我们夫妻不和,你为了安抚我,不惜一掷千金,甚至影响了朝堂观感。他会怎么想?”
谢绪凌没有回答。他能想象出皇帝那张龙椅之后的脸。或许会有一丝鄙夷,一丝嘲弄,但更多的,会是放心。
一个被后宅妇人闹得焦头烂额的将军,一个鲁莽争功的匹夫,构不成威胁。
这才是最完美的“剑鞘”。
“这太委屈你。”许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他可以忍受自己被误解为莽夫,却无法接受她被塑造成一个俗不可耐的妒妇。
“委屈?”慕卿浔笑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与镇国公府上百口人的性命相比,与你在北朔浴血奋战换来的一切相比,这点虚名,算什么委屈?”
她重新拿起那支笔,不是蘸的朱砂,而是普通的墨。
“国公爷,该给我批银子了。”她将那张空白的宣纸推到他面前,语气变得轻快,像是在谈论一件寻常的采买,“江南的别院,图纸我都画好了。就从……城南那几处最招摇的铺子买起吧。”
谢绪凌看着她。
在这一刻,他才真正读懂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不是他羽翼下需要庇护的妻子,而是能与他并肩,在刀光剑影的棋局上,一同落子的对手,与伙伴。
他夺过她手中的笔,自己提起,饱蘸浓墨。
他没有去写什么批复的文书,而是在那张宣纸上,龙飞凤舞地画下了一座园林的草图。亭台水榭,假山回廊,比她口中描述的,还要奢华十倍。
“不够。”他写完,将笔扔下,“要买,就买下半个江南。我要让皇帝的密探,光是抄录我们的田产地契,就要抄到手软。”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
慕卿浔看着那张草图,看着那个比她所想还要张狂百倍的计划。
花园里,那棵沉寂的海棠树,仿佛终于等到了风。
她走上前,没有去理会他微乱的衣襟,而是伸出手,将他刚刚画下的那张“奢靡蓝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自己的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