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鱼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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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祁冬青的祝福起了作用,这一晚的确被时间平淡地揭过。病房里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没有流动的身影,只有监护仪机械平稳的提示音和休息室传来的轻微鼾声。
有时候承受处理连环爆炸的高强度,有时候又面临着拆核弹的高难度,偶尔闲暇下来的急诊中心像是停在港口熄了发动机的船,在安静中等待下一次点火。
护士站的小姑娘们压低着声音在聊天。
“真没想到有一天在急诊中心值晚班我会困。”
“事多喊累,没事又嫌无聊,说的就是你!”
钟怀远确认过表单的信息内容无误后,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偶尔的放松也不错。”他将笔盖好,重新插回了上衣口袋,“我们的精神振奋都是建立在病患急症的基础上,仔细想想,其实也并不算好事。”
钟怀远在手机屏幕上看了一眼时间,再等半小时早班的同事就要来了。于是照例要再吩咐一句:“再去病区走一圈,做好各自科室物品清点和患者动态监控。”
“好的,护士长。”
因为前一晚收症的病人情况都相对稳定,交接班也少了几分紧张感。大家原本以为这一班就要如此乏味地过去了,没想到突然掉落了一块打破静局的惊天巨石――
钟院长来了。而且还没有事先通知,看起来像是临时起意。
一瞬间,急诊中心的病区里小小地沸腾了起来,不亚于氢氧化钠固体溶于水时引发的剧烈升温。
刚才送来一个晨练时突发性气胸的病人,是钟知停和钟怀远着手处理的,在胸腔穿刺置管引流之后情况趋于稳定,被推离处置室收房。
病人离开后,两个人之间短暂的融洽分崩离析,口罩外紧绷的下颌线和清晰的川字纹暴露了双方正在竭力隐忍。相看两厌的气场控制住了每一个空气分子,甚至盖过了浓烈的消毒水味。
感受到外头的躁动,钟知停摘下手套,眼神却打量着钟怀远。对方故意放慢了整理器械的节奏,很明显是找借口不想出去应付大场面。
钟知停偏不遂他愿,在心里嗤笑了一番他的小孩子心性:“皇上微服私访,你还不赶紧出去接驾?”
钟怀远手下一顿,转过身去却发现对方也丝毫没有要出去的意思,那不怀好意又有点贱的眼神颇有种要和自己在这僵持到老的感觉。
钟怀远一下子有些没把握住对方的意图,但嘴上却不饶:“当朝太子都不去,我就更没立场了。”言下之意是你俩聊宫闱机密关我这个寄养在外的平民百姓什么事。
“没必要,他又不是来找我的。况且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封地。”这一次钟知停竟然没有被他的反唇相讥刺激到,反而十分淡定地耸肩,语气里满是事不关己的自在。
被人嘲之后不反驳、不跳脚,连脸色都不黑了,这反应就很不钟知停。
这一句话点醒了钟怀远。钟院长要找钟知停肯定会去胸外,有急事也没必要趁着他会诊的时候山长水远地摸到急诊来。
而钟院长平日里在医院一直和自己划清界限,偶尔碰面时,连多余的表面功夫都不屑于做。突然在自己的领地里高调现身,钟怀远想不通其中缘由,事出反常必有妖。
“别费心思想怎么躲了,有这闲工夫不如盘算一下待会儿怎么应付人。”钟知停屁股往柜子上一靠、手往兜里一插,就差一盘瓜子了,“再怎么说都是皇亲国戚,有些事情由不得你。”
他到现在还被人误会不怀好意,也只能提点到这里了,不然他那便宜弟弟准当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对方看戏的表情过于明显,钟怀远还没来得及多想,处置室的帘子就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两人循声望去,被簇拥在人群中的钟院长脸上挂着标准的营业笑容,一副友善的假象。
“小钟。”
故意模糊的称呼让人一时不知道他到底在叫谁,可钟知停并没有回应的态度向围观群众挑明了一切。
胃里一阵止不住的泛酸,钟怀远费了很大的劲才压制住那股呕吐的冲动,差点在人前失态。
无论再如何不自在,他也只能维持面上的礼貌与分寸:“您好。”
“刚才我也到病区转了一下,二十八床的病人昨天呼吸心跳骤停,是你做的气管插管。”钟院长耐着性子,看得出来是没话找话,“听说五秒就完成了,做得不错,很漂亮。”
钟怀远不接他递过来的高帽,生硬又冷淡地推了回去:“这是我份内的事,您客气了。”
院长是出了名的严格,此刻难得的一句夸奖仿佛老蚌十年才孕育出的一颗珍珠。急诊的钟护士长也真的很敢,面对别人求不来的礼遇竟然一句奉承的话都不愿意说。
围观人群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大家只知道胸外的钟科长是院长的嫡系,现在看来,钟护士长能得到院长的赏识,来头应该也不小。
周围的视线从好奇逐渐变成了探究,钟怀远不愿意成为别人八卦的焦点,耐着性子说:“处置室还要留给下一位病人使用,院长不介意借一步说话吧?”
钟院长显然已经达到了目的,立刻点头表示同意,挥手遣散了围观人群:“大家都回岗位,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工作。”
钟知停帮忙打开了休息室的门:“我在门口等您。”
来往的人看到钟知停像门神那样站在那里,即便好奇也不敢凑近打量。
休息室的遮光帘被降了下来,形成了绝对私密的空间,微暗的光线很好地隐藏钟怀远眼神中不安的流动。
他稳住自己的情绪:“现在没别人,说吧,大费周章来找我是为什么。”
表面功夫做足之后,钟院长立刻换了副模样,他陷进沙发里,慢条斯理地翘起腿,自下而上打量着自己的小儿子,眼神中难掩失望:“你俩都穿白大褂,知停在手术台上表演,你却只能在急诊打下手,真是个笑话。”
类似大材小用的这一套说辞钟怀远早就听倦了,对方始终坚持着气场由职业赋予的扭曲价值观,而他知道,自己的实力与所处的位置和身上的制服没有任何关系。
“外面的人都当你是笑话,你不知道吗?”钟院长缓缓敲击着沙发,每一根手指轮流在布面上压出一道浅坑,无声的压力尽数释放在钟怀远身上。
钟怀远回忆起方才大家眼中密度逐渐升高的猜疑,无非是在那人虚伪的笑容中堕入了诡计里。引来闲话的人却贼喊捉贼,两人根本无法达成正常交流。
或者说,他从来都没被赋予沟通的权利,一直以来他不过是一味地被斥责和告知罢了。
钟怀远倔强地对上那股充满的视线,语气不愠不怒:“我的同事都相信我的业务水平,这就够了。”
“你自己没有追求,我不管,可是现在你代表着我们整个家。”钟院长放在沙发上的手一下子收拢,紧握成拳的瞬间手背有一根很明显的青筋。
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是在缓解自己骤然上升的血压,隔了几秒之后才再次开口:“上次你见过的慈爱老院长,他孙女特别喜欢你。”
大概是当时生日宴的时候自己太过张扬,惹来了不该有的麻烦,听对方的意思肯定是想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果然如此。看似合情的急诊探访和那句突如其来的夸奖,不过是因为害怕被人看穿,于是做出来给慈爱老院长看的罢了。
只有精确的算计,没有一分出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