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化疗
杨青萍的爷爷没有想到,近些年第一次做全面健康检查是因为杨青萍的病情,他是这个世界上仅存的杨青萍的血亲,配型没有问题,年龄却成了一大难题。
医生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近60岁的亲人理论上可以作为供者,但面临更高的健康风险和医学挑战。年龄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不利因素……”
年龄大了,身体情况确实更容易每况愈下,杨青萍爷爷检查的结果就不尽人意,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却正好让他和骨髓捐献无缘。
“高血压,再加上骨密度检测显示骨量减少,骨髓采集存在较大的潜在风险。简而言之,您不符合捐献标准。”医生把检查报告轻拍在桌案上,一锤定音。
爷爷的面色瞬间灰暗了不少,他好像被定格又拍瘪在原地,良久他才声音含糊且发颤地说:“医生,这个风险是对我还是对她的?我是死是活都无所谓,我孙女才十八岁,她不能......”
江宁站在诊室角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老人的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他心上。然后,他默默低下头,不忍再看老人佝偻下去的身影。
主治医生显然也动容了,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老人家,”医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老人浑浊却写满焦急的眼睛,耐心解释道,“您的心情,我们完全理解。我们理解您为了孙女可以不顾一切。但作为医生,我们的职责不仅是救治病人,也要保护供者的安全和健康。强行让您捐献,很可能您自己会先倒下,甚至……出现不可挽回的后果。这绝对不是杨青萍愿意看到的,也绝不是我们想看到的结果。”
爷爷的话急着说出口,倘若成了真,杨青萍所背负的不仅是沉甸甸的压力,也有绵绵不绝的内疚。
一命换一命固然伟大,但死者已去,独留生人挣扎煎熬的苦楚少有人在意。
老人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整个人仿佛又缩小了一圈,枯槁的手紧紧抓着膝盖。
诊室里是空荡荡的沉默。
医生看着老人,也看了一眼旁边的江宁,停顿一会儿,继续说:“您现在的任务,是保重好自己的身体。您健康了,才能更好地照顾杨青萍。同时,我们医院也会积极联络社会力量,看看是否有合适的慈善资源可以介入,为杨青萍的治疗和寻找供者提供帮助。”
江宁拍拍爷爷的肩膀:“会没事儿的,这世上有这么多人,总会有一个善良的人和杨青萍配上型。”
类似的话江宁站在这片土地上已经说过许多了,会好的,没事的。
尽管结果少有如他所愿的时候。只是他实在无话可说了,无力感席卷而过,命运没有攥在他的手里,他能做的仅仅是尽人事。
两人走出诊室,爷爷步伐不稳,江宁扶着他在走廊椅子坐下,然后他转身下楼,几分钟后递给爷爷一袋子药。
爷爷接过,喃喃道:“化疗这么苦了,她还要吃这么多苦药。”
“这是给您拿的。”江宁坐在他旁边,一样一样地举起来,“这是降压药,一天三次,一次两片......还有这个钙片......”
“行嘞行嘞,你赶紧退了吧,我不是没大事吗?”爷爷拧着眉把药袋塞进江宁怀里。
“您健康了,才能更好地照顾杨青萍。”江宁一字不动地重复,“您想想,杨青萍好了之后还要上大学,您要是身体好她压力也就小,她毕业赚钱了你们还能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
“恁说得也对......”爷爷又握住了药袋的提手。
“是吧。”
与此同时,病房里来了一个怪人。他头上戴着一顶颜色灰扑扑、针脚粗大的毛线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紧绷的下颌线。
正靠着枕头闭目养神的杨青萍微微掀开眼皮,瞥了一眼门口,没动,也没说话。
那人慢吞吞地走到她床边后,他就站定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接着,他抬起手,动作一点一点地,摘下了那顶丑陋的毛线帽。
帽子下露出的,是一个光溜溜、泛着青白头皮的头颅。剃得很不平整,有些地方还能看到短短的发茬,有些地方则刮得过于用力,留下几道微红的划痕,就像被狗啃过一遍的荒草地。
“丑死了。”杨青萍嗤笑一声。
章乒挠了挠自己光亮的头,僵硬地扬起嘴角:“嘿嘿。我当然没有你好看了。”
杨青萍笑意更浓,笑着笑着眼角滑下了一滴清泪。
章乒手无足措,哆嗦着手戴上帽子:“你别哭啊,我不是那种意思!”
他伸出三根手指:“我绝对没有讽刺你。”
杨青萍用手背胡乱抹去眼泪,声音哽咽地说着硬话:“蠢货。”
“你怎么说我都行,只要你不难过。”章乒不以为然。
杨青萍像拂过鬓角那样拂过自己光秃的脑袋。
曾经那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它们像一匹上好的绸缎,带着健康的光泽。她总喜欢扎成高高的马尾,用一根简单的皮筋束起。那马尾辫甩起来,有一种莫名的韧性和力量,苍劲有力,仿佛能抽碎一切烦闷。
现在它们不在了,却让她更趋近于生命的真谛,死亡,或重生。
“好看吗?”她眼里噙着泪问。
章乒重重地点头:“好看。”
这两个字听进杨青萍耳朵里,就像吞进了两颗尖锐畸形的石头。
她已经许久不照镜子了。虽说皮囊是身外物,无关紧要,也有言道“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无论是花容还是月貌,最终都将凋零。
然而,病魔摧残之下,那张憔悴枯槁的脸,她终究是不忍卒睹。
“呵。”杨青萍拭去眼泪,背过身不再看他。
章乒也不再没话找话,他坐在床边,百无聊赖间,他数起了杨青萍病号服上的竖杠。
背面拢共有十九条蓝色的竖杠,十八条白色的,它们像一根根荆条给杨青萍的躯体筑起了围栏。
章乒抬起手悄悄地揉了揉眼睛,手心一片湿热。
“是章乒吧?”焕拎着保温桶从病房外走进来。
“老……老师。”章乒站起身,支支吾吾地说着。
“坐那儿吧,别压着杨青萍就行。”焕把保温桶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章乒稍显局促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