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流年不满
中秋月圆,流年不满。参差不齐的残缺才是常态。
江宁根据电话里校长提供的章乒家的住址,穿梭在平房和楼房交错的居民区。
这里的房子有些旧了,大门上红色的漆料泛起粉白,过年张贴的福字和春联倒还鲜艳;楼房的墙皮层层叠叠地卷曲着,墙体斑驳,体无完肤,是雨噬的痕迹,路过大敞的楼口还能闻到潮湿的霉味。
幸而这儿离菜市场的步程也就五六分钟,奶奶推小摊车去卖餐食不算舟车劳顿。
江宁戴着墨镜站在没锁大门的平房前,自言自语道:“1-3090号,是这没错。”
他敲门,没有人应。
“章——”他拔高音量,还没喊完,就见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跌跌撞撞地从屋里跑出来,章乒紧随其后。
男人还没跑出大门就章乒一脚踹倒,酒臭掺进他摔倒带起的风里,然后他就趴在眉头紧锁的江宁的眼前。
江宁搞不清状况开口问:“章乒,这是干嘛呢?”
“和你没关系,少管闲事。”
一夕,章乒又回到解放前,语气冲的像吃了蒜蓉拌辣椒。他提溜起那个男人的领子,男人的腿拖拉在地上,他也不管就径直往回走。
奶奶咋呼着走过来,布满皱纹的手却还是有力地把她儿子扶起来:“章乒!再怎么样他是你爹!无老道少的。”
她又侧头对江宁说:“江老师,让您见笑了,今天就不留你喝茶了。”
这怎么行,江宁来的目的就是了解章乒的家庭情况。
他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可还是厚着脸皮说:“奶奶,我今天有要紧事找章乒。”
他看了一眼章乒铁青的脸色,扶着男人的另一边胳膊,殷切道:“来我帮您把大哥扶进去。”
章乒看着一老一少架着他爸进门,气不打一处来,跟在后边又补了一脚。
醉酒的男人含糊不清地骂骂咧咧,在两人把他放在沙发上才闷哼一声翻过身不再说话。
江宁直起身,这里不分客厅和卧室,床和饭桌都在一屋里。桌上是残羹冷炙,而油腻的饭味不止在桌上,一个扎着头发在床边安坐的女子衣服上也有。油成片,像是有人把菜直接扣在她白色的半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青紫相连,也有未结痂的伤疤。
她不哭不闹,安静地诡异,这不是常人该有的反应。
江宁迈开腿,顾着观察她没顾脚下,散落一地的瓶瓶罐罐,他踢倒的一瓶还稀稀拉拉地淌出黄色的酒液。他这才低下头,把酒瓶放正,他不知道该扔在哪,何况地上还有破碎的玻璃。
章乒把江宁刚扶正的瓶一脚踢飞:“我是不是让你别管闲事?来我家扫上垃圾了?”
“你这闲事我还真管定了。”
章乒啧了一声,说:“你是老师,不是居委会的工作人员。”
江宁瞥了眼旁边给她儿子擦脸的奶奶,扯过章乒的胳膊把他拽出了屋。
巷子里没有人,偶然有几句邻居的闲谈穿透墙壁传出,好过屋里气氛怪异又酒气熏天。
江宁酝酿半天,憋出一句:“有什么难处可以和老师说。”
章乒嗤笑:“您是什么圣母玛利亚?给你说有用吗,就算有用,我们这有这么多和我差不多的人,你拿什么管?凭什么管?”
“……”他做不到,达则兼济天下不是他的伟愿,但他更做不到忽视章乒这一苗倔强摇曳的野草。
“有用,我能做的有限,但不能不做。”
章乒听到这话愣了一瞬,笑意更浓:“你真是无可救药。”
江宁唇腔内壁被他咬出血,血腥味在嘴里蔓延。他不得不承认他无知,他对这里的过往只识寡陋;他也不得不承认,他愚蠢的满腔热血撒在这是有意义的。
他要去付诸行动,时间的浪费也无怨无悔。
他启唇:“说说吧,就当你吐吐苦水也好。”
“你刚刚也看见了,那个男人是我血缘上的父亲,父亲……呵,这两个字都让我难以启齿。”章乒的声音不小,根本不在乎别人会不会听见。
江宁提醒他,他却回:“你去问这条巷里谁不知道我们家的烂事?大声小声都一个样。”
江宁靠在墙上,丧着脸示意他继续说。
“他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害死了我妈,屋里那个女人是他的帮凶。”
章乒风轻云淡地提起,可是若过往如云烟,他又为什么对他的父亲以拳相向。
“那年春节,他把那个女人带回来,说是在外边找的媳妇儿。那我妈算什么?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当时就气晕了,奶奶出去没有人管她,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就站在那儿看。看我哭着喊着摇她,像在看戏,好像我不是他的孩子,我妈也不是她的妻子。到最后她的体温没有了,救护车也来了。医生说她是心悸去世。”
他的语气还是越来越激动,胸腔不断地起伏着。
江宁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那个女人知情吗?”
“不知情,当时她知道我爸已婚还有我的时候就跑了,不过没跑掉。”他意味深长地往他家的方向望了一眼。
江宁来到这儿之后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的语言是如此匮乏。原来没有回答的问题有这么多。
此时此刻他该说什么?为那个女人伸张正义说这和她并没关系吗,世上没有无端的恨与仇。她确实间接导致了章乒母亲的去世,虽然归根到底也是受害者。
“她身上的伤是?”江宁狐疑而不是质疑地看他。
章乒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夹在手指间:“他打的。废物都爱这么干,前些年出去一趟回来左手就残疾了,手没法干活了倒是动不动就打人。”
江宁夺过他的烟,捏弯捏断了,放进了自己兜里:“未成年不许抽烟。”
“他妈的,我成年了。你怎么比我奶奶还多事儿。”章乒瞪着江宁,肩往后边墙上靠,两人靠在一堵墙上,双双侧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