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水路
071.水路
要走水路去定州,要先去裕洲潮沅城,经泙湖码头入泞水,能不用入城直接去沧郡山脉之中。
但水路就要走上七八日,小舟在水流湍急处危险,便只能坐半月一个往返的泞水客舟,客舟很大,不似画舫那般精致华贵,但胜在结实,船上起楼阁,青陵占了上房,逼仄简单,还比不得小小谷津城中的客栈。
甲板上有许多人,书生打扮衣裳却贵气的,看似是外出游历,穿着简朴背着行囊之人,不知外出谋生还是投奔亲戚,往来定州与裕洲的行商凑在一起,看似都是熟人,更有一圈文人墨客,对湖面吟诗作对。
但天潮湿闷热,汗拿帕子擦都擦不干,于是所谓风骨也因狼狈折半。
二楼有雅轩,无门无窗,凭栏置桌椅,倚栏而坐的年轻人一袭青衣,发也束起,倒是清爽白皙,只是此刻脸色苍白,恹恹的没什么血色,眉心还紧蹙着。
青陵从来没看见过江河湖海,自然也从没坐过船,他一路走来这么久都没染过风热风寒的,偏偏上了船就像煮过头的面条,整个软成了一滩,这才一天一夜,就吃什么吐什么,现在干脆看见吃得就皱眉,忍不住地作呕。
商长珩看在眼里也无可奈何,只能做个人形冰块陪在身边。
妙缘不喜这样吵闹,躲进屋里诵经去了,祝乐知倒是很习惯,这会儿已经跟穿上泙湖码头的汉子们划拳赌酒了,只有青陵蔫头耷脑地靠在二楼,虽然船还是在随着水波晃悠,但好歹能吹吹风,缓一缓他那又晕又涨的头。
青陵低头还能看见一脚踩在凳子上的祝乐知仰头灌酒。
“别直接乘小舟入山了,青陵。”商长珩坐在他身边,轻声说,“去潮城休息几日吧,你这个样子进山不行。”
客船会停在泞水河的下游,想入沧郡山,就得换乘当地的船再往上游去。
青陵摇摇头,“在谷津城耽搁太多时日了,上船的时候你不是也听见了?泞水的汛期马上就到了,趁着这个时候进山还来得及,大不了在山中留一个月,等汛期过了刚好下山。”
泞水发源自东海,支流很多,流经沧郡山,那是一片很古老的山脉,深山中许多地方都无人到过,祝乐知的地图上也没有这片山脉的详尽图纸,所以这次去沧郡山脉,需要找一个能走山路的当地人。
时间紧迫,容不得他休息了。
青陵按了按上腹,他有些饿,但这船上都是鱼虾蟹,青陵实在吃不惯这些东西,哪怕做的咸辣都觉得腥,再加上这客船摇晃,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
见商长珩似乎还是满脸的不赞同,青陵虚弱地笑了声:“没事,下了船就好,往日总想着看看没见过的山河,现在倒是一点兴致也没有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般不适应,无论是船、水还是这些靠水的吃食,其实吃得东西卖相都还不错,可青陵就是不习惯。
他常觉得故土难离落叶归根很怪,那时他还不明白什么是故土,更不明白人死后为何要落叶归根。
这会儿倒是有点明白了,他近来总是会想起还在斩龙山下的时候,虽没有考取功名或者赚多少钱的野心,少年却心存所谓的江湖梦,一步一花,踏遍山河,而今走过了这些地方,却也觉得不过如此,这世上千人千面,各藏心思,看着甲板上的众生相,嬉笑怒骂,都叫他觉得烦。
多假啊,笑是假的,哭是假的,唯有众生心尖的苦是真。
商长珩没有说话。
他知道为什么青陵没有兴致,因为他不是出门来玩的。
倘若只是为了寄情山水,哪怕是不大舒服,青陵也是能有心思往外看一看的,可现在青陵心事重重,或许他自己都不知,低眉的时候愁绪那般明显。
青陵又说了声:“你若是能一眨眼,便带着我出现在沧郡山脉就好了,然后指着地上说,喏,这就是我的坟,挖吧。”
“…我倒是也想。”商长珩无奈摇了摇头,“鬼走阳间路也不容易。”
只要离青陵稍远一些,不止他们的婚契羁绊阻止,连这阳间的路也让厉鬼煎熬至极,若是夜里阴盛至极还能好些,可白日里的阳间于厉鬼而言犹如岩浆浇身,所以留在阳间徘徊的幽魂终有一日会烟消云散,没有阴物能受得住阳火炙烤。
而这世上原本也没什么东西能长久不变,若变成鬼就能永远存在,与长生不老又有何区别,山川尚且会移位,河流也会改道,万物苍生,此消彼长。
青陵当然明白,这话便不必再接,他又有些忧心忡忡地抓着商长珩的手低声说:“过两日要中元节了,咱们恐怕下不了船,这船上…我也没看见什么东西,但是长珩,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脚踏实地这四个字还是有道理的,如今飘在水面上,青陵不止身子难受,心里也没什么底。
商长珩反手握住了那温热柔软的手,拢在掌心,轻声笑说:“别害怕,有我在,是人是鬼都伤不了你。”
青陵知道他有说这话的底气,可人的恐惧是控制不住的,谁不想勇敢胆大无所畏惧,但事到临头腿软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何况他这个体质……
青陵不愿回想。
连祝乐知都说,别人一辈子可能都没见过这些凶物。
“你靠过来点。”青陵小声说。
商长珩便干脆挨着他坐,两人贴得近了,青陵离开木栏,靠在了商长珩的身上,他头很晕,想不了太多事,轻轻地说了句:“抱我一会儿吧。”
虽然模样我见犹怜,但商长珩只觉得心疼,他别无他法,只能拥着青陵。
青陵又说,“给我讲一讲大周的事情。”
商长珩沉吟须臾,无奈道:“我生不逢时,那个时候大周…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来讲的,不过师父很有意思,他和师姐一样喜欢玩木头,我和师哥少时用来过招的兵刃,都是他闲暇时雕出来的,斧钺剑戟都很好看,师父一生没有娶妻,只有师姐一个养女。”
他讲着讲着,声也慢下来。
大周在千年前,无论是农耕还是衣食住行,都远远不如现在的大夏,魏山甫出身高门,满门忠烈,原是个大家族。
按族中的辈分排,魏山甫排老五,上面有族兄族姊,下面有弟弟妹妹,但是到后来,从长辈到子侄,无论男女,全家一百四十三口都战死在了与东夷人的战役中,魏山甫少时便没有定亲,到老也没想过成家,他是魏家最后的后嗣,但他似乎早已看到大周覆灭的结局。
再不甘也没有办法,他的盛世太平梦终究在东夷人的铁蹄下被碾成了齑粉。
大周最后一位大司马,他将一生交付给了江山与百姓。
“师父死后,我想倘若真有所谓的神明,或许就是他那样的人。”商长珩缓缓道,“吃人的神算什么神,要用一个一个活生生的人去祭,用诸多酷刑将他们炮制成为一道又一道菜肴,去求所谓的神明庇佑,这真的…太荒谬了,神就应当是师父那样的人,他为活着的人付出一切,他的光阴与性命都给了大周的百姓,这样的人才值得香火敬奉,名垂青史,可…他的名字都没能留在史册。”
商长珩的一生好像也没什么好事,青陵想,他幼时还听于伯说过不少故事呢。
“有人抹掉了那段历史。”青陵的声音还是很轻,“但是没关系的长珩,你知道,我知道,天地见证过魏家一百四十五口的忠肝义胆。”
一百四十五口。
青陵算上了战死的魏山甫和魏青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