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111章
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蒙蒙的迷雾之中。
雾气粘稠而冰冷,仿佛能渗透皮肤,直达骨髓,视线所及,皆是朦胧扭曲的影绰,分不清远近,辨不出虚实。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铁锈,霉烂花朵和某种甜腻腐肉的复杂气味,令人作呕。
这就是我梦境中的“地狱”,并非燃烧着烈焰的炼狱,而是一个失去了一切鲜明轮廓和真实感,令人窒息的混沌领域。
迷雾中影影绰绰地活动着许多“人形”存在,走近些看,才发现他们的诡异可怖。
其中一类,脸上都覆盖着一张极其精致的人皮面具,面具上的表情或慈祥,或威严,或悲伤,惟妙惟肖。
但透过面具眼孔的缝隙,我能看到下面那双空洞无神,充满了疲惫与压抑的眼睛。
他们动作僵硬,言语刻板,仿佛提线木偶,拼命地用那张不属于自己的面皮,扮演着某个被期望的角色,而他们真实的“自我”,早已被挤压到灵魂最阴暗的角落,奄奄一息。
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情绪,是一种如同陈旧胶水般的虚伪和倦怠感。
另一类则更加直接和贪婪,他们往往围拢在一起,中间似乎在进行着某种黑暗的仪式。
我看到苍老衰败者,将颤抖的手伸向被捆绑着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年轻躯体,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能量,我看到病弱憔悴者,贪婪地吞咽着从别人身上剥离下来的尚且温热的器官组织。
他们追求着虚幻的长生,企图通过掠夺和吞噬他人的生命精华来延续自己腐朽的存在,每一个被剥夺者倒下,他们的脸上就闪过一丝满足而狰狞的红光,但眼神深处的空洞和腐朽气息却愈发浓重。
最让我感到脊背发凉的是第三类。
他们并非完全的人形,头上生长着如同山羊般的犄角,面貌混合了多种野兽特征的丑陋狰狞。
他们不像前两者那样有所图谋,他们的“快乐”纯粹而直接:来自于施加痛苦和毁灭。
在迷雾中,他们追逐、撕扯、虐杀着那些“同类”,发出充满狂喜的嚎叫,杀戮本身,就是他们的目的,他们的盛宴,残忍和暴戾,如同毒液,从他们每一个毛孔中散发出来。
我醒来时,窗外依旧是北欧常见的铅灰色黎明。
我躺在柔软但冰冷的床上,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梦中的景象和气息依然萦绕不散,比任何现实的刺激都更加真切地啃噬着我的神经。
我没有立刻服用止痛剂,而是起身,坐到书桌前,拿起沉甸甸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尽可能详细地将这个噩梦记录下来。
书写的过程,像一种驱魔仪式,试图将那些粘稠的影像固定在纸面上,从而将它们从我的脑海中剥离出去。
随后的几天,这个梦境如同幽灵般徘徊不去,于是我在图书馆里漫无目的地翻阅古籍,试图寻找某种解释或共鸣。
偶然间,我抽出一本介绍东方神秘学的书籍,翻到了讲述中国古老山精水怪“魑魅魍魉”的章节。
当我看到对它们的描述时,我的手指僵住了,一股冰冷的战栗顺着脊椎爬升。
“魑,”书中写道,“乃山中老物所化,喜食人之精气,以求长生不老。”
“魅,”接着是,“擅长幻化,常披人皮面具,迷惑众生,使其迷失本性。”
“魍魉,”最后是,“状如小儿,色赤黑,好食亡者肝脑,性喜害人,为灾祸之象。”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我。
这不正是我梦中那三类怪物的精准写照吗?
魑对应着那些掠夺他人生命以求长生的吞噬者;魅对应着那些披着人皮面具、压抑自我、扮演他人的傀儡;魍魉则对应着那些形如恶兽,以杀人为乐的残忍存在。
古老东方的先民,早已用他们的智慧,勾勒出了人性深处最黑暗、最扭曲的魔障。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了上来。
我厌恶的,不仅仅是梦境或传说中的这些怪物,更是它们代表的在现实世界中无处不在的扭曲欲望,那些为了权力、名声、长寿或单纯快感而迷失自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在我眼中,简直就是欲望的可悲傀儡。
他们或许还活着,呼吸着,活动着,但内核早已空洞,被各种外在的渴望所填充和驱动,失去了“真实”的本质,这样“活着”,与行尸走肉何异?甚至不如彻底的死亡。
我开始更加严格地筛选和观察人类。
我失望地发现,这个世界的“活人”,或许真的少得可怜。
绝大多数人,不过是被命运提线、被欲望填充的傀儡,他们缺乏那种我所追求的独立的“灵性”。
各色华丽的皮囊之下,散发出的不是生命的活力,而是一种呆滞的,陈腐的“尸臭”,他们日复一日地,念叨着社会或者团体灌输给他们的千篇一律的陈腐台词,为了某些可笑的“信仰”,扮演着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的角色,如同梦游般度过一生,这幅景象,既可悲又极其可笑。
自此以后,我对气味变得更加敏感,尤其是对香水。
我厌恶一切试图掩盖自然体味的人工香气,在我闻来,那些昂贵的香水,无论前调如何清新,中调如何馥郁,尾调如何绵长,其本质,都是一种欲盖弥彰的尝试,他们试图用化学合成的芬芳,去掩盖那具皮囊之下日益浓郁的灵魂的“尸臭”。
我宁愿忍受房间里因很少通风而积攒的旧书和灰尘的味道,也绝不允许多余的香气玷污我的私人空间。
就在我几乎要对这个充满“魑魅魍魉”的世界彻底关闭心门,准备完全退回到“节点观察者”的绝对孤独中时,一次偶然,让我遇到了一个意外。
那是在一个位于大学城边缘的旧书店里,我正蹲在哲学区的书架底层,寻找一本关于现象学的冷门著作,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东方式的咬字韵律,在我身旁响起:
“打扰了,您也对梅洛-庞蒂的《知觉现象学》感兴趣吗?”
我擡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的东方男孩。他穿着简单的白色亚麻衬衫和卡其色裤子,身材清瘦,面容干净,眼神清澈而专注,像两潭未经污染的山泉。
最让我惊讶的是,从他身上,我“听”不到任何嘈杂的情感噪音,只有一种如同深水般的澄澈感,以及一种对知识纯粹的好奇。
这种纯粹的“信号”,在我被各种“尸臭”包围的感知世界里,如同沙漠中的一缕清风。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避开,而是罕见地回应道:“只是试图理解‘真实’是如何被构建的。”
他笑了笑,那笑容自然而不带任何讨好或算计:“很有意思的角度。很多人研究现象学是为了理解他人或世界,您似乎更关注‘真实’本身的脆弱性。我叫木浮子,来自中国,在这里读哲学博士。”
我们就这样在书架间交谈起来,话题从现象学延伸到存在主义,又从庄子聊到叔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