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尽管奥本先生更倾向于仅将我作为稳定摩尔西娅情绪的一剂特效药,但迫于维持家族的正常表象,以及摩尔西娅日益强烈的、希望“蓝迪”能体验“正常”童年与教育的愿望,于是我这个顶着“蓝迪·德·蒙特里马尔”光环的冒牌货,最终还是在某个秋高气爽的九月被送入了那所贵族寄宿制学府——圣路易斯学院。
圣路易斯学院,是一个由欧洲古老贵族后裔、跨国财团继承人、政要子弟以及极少数凭借惊人天赋获得奖学金的平民精英组成的微缩世界,每个人的背后都牵扯着一张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网。
学院的教育理念,表面宣称是“培养具有全球视野、责任担当与古典修养的未来领袖”,实则更像一个为顶级统治阶层后代提供人脉编织、资源互换与意识形态灌输的高级孵化器,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严格等级秩序之下疏离与傲慢的气息。
而我,凭借着蒙特里马尔这个显赫的姓氏,“总统夫人亲外甥”的耀眼标签,以及那张过于苍□□致且总是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冷漠与疏离感的面容,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新生中备受瞩目的焦点。
然而我那种对周遭一切保持警惕审视的态度,以及与同龄人天真烂漫格格不入的早熟与沉寂,使我如同一滴密度迥异的油,始终漂浮在那些热衷于马术、帆船、古典乐鉴赏以及周末巴黎奢华舞会邀请的公子名媛圈的表面,难以真正融入。
我更像一个带着研究目的的潜伏者,悄无声息地游弋在人群的边缘地带,用那双被摩尔西娅称为“像暴风雨前深海”的墨蓝色眼睛,冷静地记录和分析着这片属于未来世界主宰者雏形的微型丛林社会的生态结构与运行法则。
正是在这种刻意维持的孤立状态中,两个与我频率相近的灵魂,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引力场吸引,开始悄然向我靠拢。
第一个是凯森·冯·霍恩海姆,一个来自历史悠久的德法混血金融世家的男孩,他身材瘦高,略显单薄,鼻梁上总是架着一副做工极其精致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那双浅灰色的眼睛时刻闪烁着一种过于敏锐,甚至略带神经质的分析光芒。
他对数字、逻辑模型和系统结构有着近乎偏执的痴迷,能轻易洞察任何体系中最微小的矛盾与逻辑漏洞,言语间充满了与其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批判性。
第二个是比列·罗什福尔,出身于一个历史悠久但近况略显窘迫的法国外交官世家,他顶着一头似乎永远也梳理不整齐的栗色卷发,领带总是歪斜着,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但那双灵动的榛色眼睛里,却蕴含着一种天生能轻易穿透他人心理防线并迅速建立信任的非凡亲和力与洞察力,他擅长辞令,精通多种语言细微的差别,对人际关系的微妙动态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
我们最初的交集,始于学院那间古老的图书馆,我们三人仿佛心有灵犀般,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些喧闹的公共阅览区,选择了位于图书馆最深处“珍本与孤本”区角落作为各自的据点。
一次关于“欧洲中世纪秘密结社对近代政治格局潜在影响”的跨学科研讨课小组作业,如同命运安排的催化剂,将我们这三个独行者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在共同查阅晦涩难懂的拉丁文手稿复印件、交换笔记和激烈争论观点的过程中,我们惊讶地发现,彼此的灵魂深处都对成人世界所构建的那套看似坚固无比的价值体系、社会规则与宏大叙事,抱有近乎本能的怀疑与清醒的蔑视。
凯森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用那种冷静得近乎刻薄的语言剖析道:“他们建立的经济模型基于一系列理想化且漏洞百出的假设,却要求我们像信奉宗教教条一样无条件接受;他们发动的战争往往源于最原始的贪婪与恐惧,却用华丽辞藻包装成‘捍卫自由’或‘某国利益’;他们自身深陷于谎言、妥协与虚伪的泥沼,却要求我们这一代保持所谓的‘纯洁’与‘诚实’。这本身就是一场规模宏大、持续了几个世纪的结构性骗局。”
比列则带着他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用略带巴黎口音的法语辛辣地补充道:“没错,我父亲整天把‘外交艺术’的微妙与崇高挂在嘴边,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经过精心包装的高级虚伪和相互欺诈罢了。他们制定游戏规则,然后以权威的口吻告诉我们必须遵守,却从不解释为什么这些规则的天平总是微妙地倾向于他们自己所在的阶层。这是一种系统性的不公。”
我静静地聆听着他们的慷慨陈词,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官在评估新兵的能力与忠诚度,没有立刻加入讨论。
直到他们的情绪宣泄告一段落,将探寻和期待的目光投向我时,我才缓缓擡起眼帘,用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他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穿透力:“批评与解构是必要的起点,但纯粹的愤怒和抱怨,如同撞击礁石的浪花,除了消耗自身能量外,改变不了任何实质。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如我们所见,是一个精心编织的骗局,那么我们要做的不是站在边缘地带徒劳地指责,而是想办法潜入其核心,冷静地解析它的运行密码,精确地定位它的结构性弱点,并最终学会巧妙地利用它自身的规则和逻辑,为我们所认定的更真实的目标服务。这需要的是智慧、耐心和绝对的谨慎。
我这番冷静且充满战略纵深的陈辞,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塔,瞬间照亮了凯森和比列心中那片朦胧的干草荒原。
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好奇与共鸣,迅速转变为一种混杂着震惊、由衷的钦佩以及愿意追随的炽热光芒。
随后的几周里,我们利用一切可能的隐秘时机,进行了多次深入的秘密长谈,最终,在一个夜晚,在学院废弃钟楼那间布满蜘蛛网和鸽子粪的狭小阁楼里,一个以改变未来秩序为终极目标的秘密同盟庄严地诞生了。
我们将其命名为“黑翼天使”,这个名字脱胎于我那不光彩的过去,但被我们赋予了全新的,更具野心的象征意义,代表着在光明表象下洞察黑暗真相的智慧。
经过秘密投票,组织的架构与职责得以明确:
我因其与生俱来近乎冷酷的决断力、对人性阴暗面的深刻洞察以及难以形容的领袖气质,被一致推举为组织的绝对核心与最高领袖,代号“黑翼”,执掌最核心的战略方向制定、思想体系构建以及未来潜在势力范围的宏观规划。
凯森凭借其卓越的信息搜集、筛选、交叉验证与逻辑分析能力,成为“蓝翼”,负责构建并管理麾下的情报网络,从海量的公开出版物、加密数据库碎片乃至社交场合的流言蜚语中,提炼出有价值的信息,并负责设计一套属于我们内部的独立通信系统。
比列则充分发挥其天生的社交魅力、亲和力以及精准的心理洞察力,担任“白翼”,负责在学院内外像敏锐的猎头一样,谨慎地物色、考察、评估并吸引那些有价值的同龄人,将其发展为可靠的外围成员,并负责组织内部的沟通协调与凝聚力维持。
为了在学院严格的制度下长期潜伏,应对可能存在的审查与窥探,我们为这个秘密团体精心设计了一层天衣无缝的合法外衣——一个名为“天使之翼”的学术研究型项目,表面上致力于跨学科研究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各类慈善基金会、学术沙龙对社会伦理变迁与公共政策的影响,并定期向学院学术委员会提交研究报告。
这份堪称完美的伪装,甚至成功地骗过了我们那位以严谨刻薄著称的哲学与伦理学教授杜朗先生,他还特意在课堂上表扬了我们“展现了超越年龄的学术深度与社会关怀”。
在我们最核心的集会中,我们会深入地批判那个由大人们构建的世界,但我们的讨论,在我的严格引导下,从未陷入无意义的愤怒宣泄或幼稚的空想。
我总是用那种冷静得如同北极冰原般的声音提醒他们:“愤怒是引擎的燃料,但不是导航的罗盘。我们必须像潜伏在阴影中的猎豹一样,保持极致的低调与耐心。大人们所掌握的知识体系,尤其是历史、政治经济学、社会心理学乃至军事战略这些学科,虽然充满了他们的偏见、谎言和为自己行为辩护的修辞,但其中也必然隐藏着他们统治这个世界的真实逻辑和致命弱点。我们要像最狡猾的间谍一样,如饥似渴地吸收这些知识,不是为了成为他们可悲的复制品,而是为了彻底解构他们的权力基础,洞察他们最深的恐惧,并最终锻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武器。记住,我们是在命运的钢丝上行走,羽翼未丰之时,任何一次微小的失误,都可能让我们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黑翼天使”的秘密活动,如同一条深邃的地下暗河,在圣路易斯学院平静而高雅的表面下,悄无声息地涌动着。
而这一秘密结社所带来的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外部效应,清晰地体现在凯森和比列外在行为模式的显著变化上。
过去那个因在家庭晚餐桌上与身为银行家的父亲激烈争论复杂金融衍生品模型的内在缺陷而频频被剥夺零用钱,关禁闭的凯森,如今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将绝大部分课余时间都“投入”到“天使之翼”项目的“学术研究”中,在父母面前不再进行无谓的争辩,反而会“虚心”地请教一些关于全球经济趋势或央行政策的复杂问题。
而那个曾因在家族聚会上公然模仿并嘲讽父亲的外交辞令,差点被盛怒之下送去纪律严苛的瑞士军事学校的比列,则显著收敛了其玩世不恭的言行,开始“积极”参与各类正式的社交活动,甚至主动与父母讨论起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沟通技巧与礼仪规范。
这种近乎一百八十度的“改邪归正”,在霍恩海姆家族和罗什福尔家族内部引发了不小的震动,两对父母在困惑之余,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若狂。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将这种“积极”的转变,归功于圣路易斯学院的“优良熏陶”以及他们儿子新结交的那位来自蒙特里马尔家族被誉为“小绅士典范”的伙伴“蓝迪·德·蒙特里马尔”的“积极影响”。
在这种感激之情的驱使下,霍恩海姆夫妇和罗什福尔夫妇分别精心准备了厚礼,特意选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周末,正式且隆重地上门拜访了摩尔西娅夫人,表达自己最诚挚的谢意。
那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午后,蒙特里马尔庄园那间奢华而略显空旷的客厅里,难得地充满了某种客套却其乐融融的气氛,霍恩海姆先生,一位刻板的德国银行家,高度赞扬了“蓝迪”的沉稳气质对他儿子凯森产生的“极其积极的影响”;罗什福尔夫人则热情洋溢地感谢摩尔西娅培养出如此“懂事、有教养”的孩子,并对比列近来的“成熟与进步”表示欣慰。
而我的“母亲”摩尔西娅,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感谢,从容地应对着这些赞美,言语间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蓝迪”的慈爱与骄傲。
她似乎从这种充满正面评价的社交互动中,获得了某种真实的慰藉与满足感,仿佛通过“蓝迪”的成功,她自身作为母亲的价值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确认与修复。
我则安静地坐在一旁,扮演着羞涩、内向却彬彬有礼的小主人角色,偶尔在摩尔西娅鼓励的目光下,用简单得体的词语回应着长辈们关切的问话,心中却如同表面平静的深海,暗流汹涌。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我的身体迎来了一个正常的生理变化阶段——换牙期。
某个清晨醒来,我敏感地察觉到一颗下门牙有些松动,早餐时吃涂了黄油的可颂面包时稍微一碰就传来清晰的酸痛感。
到了晚上,在我用舌头小心翼翼地顶了几下之后,那颗忠诚服役了七年的乳牙终于脱落了,在我的手心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带着血丝的白色颗粒,并在我的口腔里留下了一个说话时会漏风的豁口。
对于一个普通的孩子来说,这或许是一件带着好奇甚至有点兴奋的成长里程碑,但对我这个内心筑着坚固堡垒、崇尚控制与完美的“黑翼天使”首领而言,这却引发了一种微妙的挫败感和失去控制的恼怒。
我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皱着眉头,严肃地审视着那个破坏了我面部原本完美对称轮廓的豁口,一种混合着生理上的不适和心理上对自身身体失控的烦躁感油然而生。
摩尔西娅以其母亲特有的敏锐直觉,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情绪。
那天晚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例行公事地询问我的学业或在学校的社交情况,而是轻轻推开了我卧室那扇厚重的门,无声地走了进来。
她没有开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
她静静地坐在我的床边,伸出手,用那双柔软的手,耐心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和头发,声音里带着一种毫无伪装的疼惜与温柔:“我的小蓝迪……是不是换牙了?有点疼,对不对?没关系的,亲爱的,这是每个小男孩变成大男孩都要经历的小小考验,说明我的小男子汉正在健康地长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