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我对诗歌,尤其是中国古代诗歌,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
这并非文人的雅趣,而是一种属于“容器”本能的吸引,那些凝练的文字,是古人最强烈情感和意志的结晶,是高度提纯后的“神”的碎片,它们跨越千年,依然在纸张上、在吟诵间,散发着微弱却持久的能量波动。
在所有诗人中,我独独被白居易的一首小诗《花非花》牢牢攫住: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反复咀嚼着这短短几句,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笼罩在了我意识的周围。
它描述的是一种短暂、模糊、难以捉摸的存在,像花又不是花,像雾又不是雾,在深夜悄然降临,天明便消逝无踪。
如春梦短暂,如朝云飘散,这说的究竟是什么?是邂逅的美人?是易逝的韶华?还是……某种更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鬼魂。
比如,我这样的存在。
这首诗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自身的状态:非生非死,存在却难以界定,仿佛随时会消散。
这种共鸣让我颤栗。
白居易,这位唐代的伟大现实主义诗人,他是否也曾窥见过世界的另一面?是否也曾感受过那种游移在虚实之间的“东西”?
这种吸引牵引着我,让我将目光投向了c国,那片我誓言要回去复仇的土地,那片充满了未解“神”祇的沃土。
我的第一次“寻神”之旅,目标并非张登,而是一个与白居易相关的、却充满黑暗传说的地方,那座著名的“白居易之馆”。
这处宅邸并非白居易故居,而是后世一位权贵仿建,却因其在近现代某个动荡年代里,成为囚禁、迫害无数知识分子的秘密监狱而臭名昭著。
这里积累的,不是诗人的风骨,而是被践踏的尊严、无声的呐喊和绝望的冤屈。
这些情绪经过数十年的发酵,早已形成了一股强大而痛苦的“神”,被那仿古的建筑格局和特殊的地理位置巧妙地“困”在了原地。
我以海外华人学者研究古建筑保护的名义,申请进入了如今已被辟为纪念馆、但依旧游人罕至的白公馆。
一踏入那高墙深院,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霉味和无形血泪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丝毫驱不散那浸透每一寸砖石的阴郁。
我不需要任何仪式,我只需放松自己,打开我作为“容器”的感知,瞬间,无数破碎的意念如同潮水般向我涌来:
深夜审讯室里,台灯下坚定而疲惫的眼神背后,是对真理的执着。这是一种“不屈”的神;
阴暗牢房中,指甲在墙壁上刻下绝笔诗时,那刻骨的冤屈和对家人的无尽思念。这是一种“悲愤”的神;
批斗会上,面对污蔑和殴打,内心燃烧的羞辱和不解。这是一种“困惑与尊严受损”的神;
以及最终,生命无声消逝时,那巨大的不甘和对自己信念的最终坚守。这是一种“殉道”的神。
这些“神”并不强大,但它们数量庞大,性质相近,在此地汇聚成一股沉重的集体怨念,它不像战场上的狂暴,而是一种内敛的、深入骨髓的悲哀和愤怒。
我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任由这股力量涌入我的体内。
它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与我体内原有的那些冤屈之“神”融合、共鸣。
我的脸色更加苍白,但眼神却似乎深邃了一分。
离开白公馆时,我感到脚步沉重了许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伤痕上。
这里的“神”并不凌厉,却后劲绵长,它让我更深刻地理解了那片土地上,某种特定类型的苦难和坚韧。
在探访一位隐居的民间书法收藏家时,我意外地见到了一幅据说是北宋权相蔡京的书法真迹。
那字迹瘦硬清劲,结构险奇,透着一股凌厉逼人、矫揉造作的姿态美。
抛开历史评价,单从艺术角度,这笔墨间倾注的才气、欲望和一种极度精致的自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近乎邪异的“神”。
我被吸引住了。
这是一种与我体内大部分“神”截然不同的能量,它并非源于苦难或冤屈,而是源于极致的权力欲、奢靡享乐和一种“我即是法”的狂妄,这是一种黑暗却充满“活力”的神。
收藏家是蔡氏的远支后人,一位神情寥落的老者,他见我凝视那幅字良久,便叹息着说起这位先祖:“字是好字,可惜人不是好人啊。史上留名,是个大大的奸臣,害国害民。”
我转过头,看着老者,用一种平静无波,却让老者莫名心悸的语气说道:“可惜了这身才气。若用于正道,或可流芳百世。误入歧途,终是镜花水月,徒留骂名。”
我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老者,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提醒后人,莫要学他。权欲熏心,终会反噬自身,危害家国,也玷污了祖宗血脉。”
老者浑身一颤,只觉得这年轻人话语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说服力,仿佛不是建议,而是预言或警告。
他连忙称是。
我并未吸纳这幅字上的“神”,它太过纯粹和黑暗,与我目前的“体质”并不完全相容,强行吸纳恐生冲突。
但我像观察一种危险的标本一样,仔细感受了它的能量结构,这让我对“恶”的理解,多了一个维度,有时候“恶”并非总是源于底层的野蛮,也可以源于顶层的、高度文明的堕落,这种“神”,往往更具伪装性和破坏力。
我的脚步最终踏入了骊山北麓的华清宫。
这里曾是唐代帝王的离宫,以温泉和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故事闻名遐迩,然而,在我眼中,这片风景秀丽的宫苑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来自盛唐晚期的暮气和腐朽糜烂的气息。
飞霜殿、九龙汤、贵妃池、夕佳楼……雕梁画栋犹在,却难掩一种大厦将倾前的最后狂欢所凝固下的颓唐。
这里汇聚的“神”,并非单一的冤屈或愤怒,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庞大的集合体:
是唐明皇对杨贵妃那“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极致溺爱和沉迷。这是一种“奢靡之爱”的神;
是“一骑红尘妃子笑”背后,整个帝国资源被任意挥霍的荒唐。这是一种“浪费与纵欲”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