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乡下的春来得迟,已近三月,晨起仍是冷风料峭的。
顾锦荣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进门时,白生生的小脸蛋已然冻得红扑扑的,将凝未凝的鼻涕缩成一团,险险就要从俏生生的鼻尖掉下。
她母亲薛氏一面端来熬好的姜汤为其驱寒,一面赶紧用手绢将那团污物揩去――她顶见不得女孩儿脏相。
顾锦荣顺从地擤了擤鼻涕,待脸上收拾一新后,方展颜向薛氏道:“娘,今儿我割了好多猪草,明后两天都省事了。”
得意地将载得满满的箩筐放下――她觉得自己的运气好极了,本是贪看两只飞鹭走岔了道,结果误打误撞遇上一块水草丰美的湿泽,简直跟掘出了宝藏一般。
且喜的是还没旁人知道,她舅母那脾气,哪怕一草一纸都要来争抢的,生怕被捡了便宜去。
薛氏嗔道:“谁稀罕你受累了?女孩儿家家,不好好绣花习字,成日在外东奔西跑,我看你是把心玩野了!”
哪怕日子再窘迫,薛氏也没认真要女儿去做这些苦差事,她始终觉得女孩儿该以贞静贤淑为宜,规规矩矩的,将来许一门好人家才是正理。
责骂归责骂,眼看女儿指腹磨出的薄茧,薛氏又忍不住一阵心酸,拿了润肤的脂膏为她涂抹上去,纤纤玉手可是姑娘家必备的资本,千万马虎不得。
锦荣只觉手心麻痒痒的,却乖乖低头抿着姜汤,不敢挣脱。
她对薛氏始终有些负疚的情绪,不止因为自己占了这副身子,也因为顾薛氏待她真真不错――尤其在得知这母女俩的遭遇后。
顾薛氏原也是富商门第,虽比不得诗礼人家历代书香,然也蒙双亲如珠似玉一般娇养长大,又在及笄那年经由两家议婚,指给了故交顾氏之子顾震霆,婚后两人感情甚笃,还生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儿,谁不说他俩天造地设一双璧人?
然,世事终难料定,恰逢北狄人进犯,顾震霆作为前科武举人,又刚入了军营,理应当仁不让,这一去便是十来年。薛氏独自抚育女儿,从牙牙学语的稚童,到能熟读唐诗的垂髫之龄,其中心酸,实在难以言说!
后来公婆离世,底下两房分家,薛氏方带着女儿回新城投奔兄长,她当初因着新寡被邻里排揎,就连顾家长房都颇多闲话,直言她克夫命重,原以为这趟回来会好过些,哪晓得娘家境况不比当年,薛家生意日益破败,又赶上饥馑荒年,遇上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哪里还能有好脸色看?
其实顾薛氏并非白吃白住,虽是自家骨肉,每常往来打点一分不少,不但时时送些银钱礼品过去,每逢年节,给侄儿侄女们的红包也都是最厚的。然而天下事往往远香近臭,再怎么火热的亲戚,住上三年五载感情也淡了,何况她嫂子本就是个心眼比针尖小的人,逢上她跟薛蒙多说两句话,就疑心丈夫拿自家体己贴补幼妹去了。
如是种种,为避嫌疑,顾薛氏干脆带着女儿搬了出来,另找了间瓦屋寓居,日常虽琐碎犯难些,总比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强多了。
顾锦荣也是才发现她娘这么有志气,穿过来已经半年了,她原以为顾薛氏是个普通的村妇,哪知对方却分外开明,不但家中常备四书五经,还会盯着她记念背诵――顾薛氏自己当然也是懂得的。
锦荣只觉头皮发麻,唐诗宋词她约略记得几首,然而都是浅显易懂的,混不似上头佶屈聱牙,加上密密麻麻的繁体字看得人眼晕,于是数月以来,顾锦荣光顾着努力认字去了,遑论熟读成诵。
顾薛氏倒也没疑心她水平下滑,想来这阵子母女俩几经辗转,光为了生计发愁,该忘的不该忘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顾锦荣看了成摞的书简,觉得自己实在不是考状元的材料,本想另辟蹊径,让薛氏找些偏实用的课本供她研习,但,顾锦荣发觉自己还是高估了自己,光一本九章算术就够她焦头烂额了――没有阿拉伯数字,文字都是竖排的不说,她也只懂简单的珠算,再复杂一些的算筹便望尘莫及了――更别提齐民要术天工开物等等。
顾锦荣觉得还是体力活更是更适合她,如今娘儿俩相依为命,她正好多了个不读书的借口。顾薛氏本来还想劝她回归墨香,打算为她分忧,然而到田埂上站了两个时辰,不出意料地晕倒了,实在是身子太弱的缘故,顾锦荣于是顺理成章接过了顶梁柱的职能。
她先到猪圈里去看了那两头养得白白胖胖的猪崽子,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杀了吃肉,又洒了一把黄黍米给门前散养的鸡鸭――这个就不用特意关着了,她发现村里的家禽都聪明得很,哪怕白日里逛得再远,夜里也会乖乖回来上笼。
当然,只要它们不去霍霍别家菜园的话,便都是些好孩子。
料理完琐事,顾锦荣正打算问问她娘中午准备吃什么,是下面条还是熬稀饭,忽一眼瞥见个身姿绰约的妇人腰肢扭摆向这头过来。
正是她舅母杨氏。
杨氏满面春风,顾锦荣看了却无动于衷,实在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本来杨氏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这半月来却来得分外勤快,回回都是精心妆饰,又堆出一脸浓浓的笑――让人很疑心她两颊多扑的粉会簌簌抖落下来。
顾锦荣心知肚明,必然还是为了说亲。她母亲薛氏虽年逾三十,面貌憔悴了些,然五官气度无不出色,加之念过书的,不同于寻常村妇粗俗鄙陋,每每到湖边闲步,倒有一长溜眼睛在她身上挂着,会有人来说亲也不稀奇。
只薛氏意兴阑珊,顾锦荣也看不上她舅母觅的那些人选,对于杨氏这么剃头挑子一头热地上赶着,顾锦荣很怀疑她收了人家好处――说得好听是嫁妹妹,说得不好怕是卖妹妹。
杨氏假装没瞧见小姑娘脸上冷淡,依旧寒暄着道:“锦荣,你娘在家么?”
赶是赶不走的,顾锦荣脑子里转了个弯,微笑道:“在呢,舅母来给我娘送东西么?不知是首饰还是衣裳?”
要相亲总得打扮得隆重些,然则顾薛氏历来寒酸,刚到新城的那套头面也早就变卖换钱去了,一时间还真无计可施。
杨氏哪晓得对方故意诈她,想着她一个年纪轻轻小姑娘懂得什么,多半是顾薛氏教她说的。
尽管有些肉痛,可想到事成之后丰厚的彩礼,杨氏仍假装大方,“嗨,你瞧舅母这记性,偏忘了准备!过两日吧,过两日我亲自治了送来。”
说罢抬脚便往里走。
顾锦荣却盈盈拦住她,“口说无凭,舅母,不妨立了字据才好。”
小姑娘生着双圆溜溜的清澈眼珠,面上看似天真无邪,叫人实在难以相信这种话是从她口里出来的。
杨氏也不信外甥女有这般心机城府,只觉得薛氏教养不善才如此――早知道小姑子不是啥好东西,嘴里喊着清高,还不是想把便宜都占尽。
往常不知被她昧了多少好东西去,如此想着,杨氏愈发牙根痒痒,非说成这桩亲事,把好处捞回来不可。
字据就免了,杨氏可没打算认真为小姑子置办嫁妆,到时候胡乱挑些用剩的就是了,白纸黑字记下可别落人话柄。
正踌躇如何敷衍时,薛氏拎着块抹布出来了,见她一脸愣怔,“嫂嫂?”
杨氏刚要说话,顾锦荣抢着道:“娘,舅母说咱们身上的衣裳首饰都过时了,要送些好料子好头面来,哦,还有粮油米菜。”
她故意狮子大张口,能吓退来人倒好,不然,吃亏的也是杨氏。
无奈杨氏有求于人,宁可赖着不走,这会子假惺惺地道:“妹妹,瞧你这灰头土面的,袖口也破了,领子也褪色了,那对金耳环还是该炸一炸好,怎么不早些跟我说呢?”
仿佛头一遭认识这门亲戚,以前都没见过似的。
一面假意慰问,一面推着顾薛氏往里头说话去,顾锦荣也脚不沾地跟在后头,她想听听舅母到底怎么说的。
论理女孩儿不敢掺和这些,可见顾薛氏没有赶她走的意思,这屋里就只一间大房,总不能让外甥女到外头吹风去。
杨氏只得厚着脸皮,将相亲对象的背景又复述一遍,这几日颠来倒去,唇干舌燥,无奈顾薛氏听后总是淡淡的,叫杨氏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皇帝不急太监急,唇角都泛起了燎泡。
“妹妹,你究竟是何念头?若觉得好呢,干脆我就替你应下,那头原也是清清白白人家,虽说如今干的行当不怎么体面罢,却吃苦耐劳,颇有几分家底,相貌也还过得去,不晓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眼热呢。”杨氏巧舌如簧,将那杀猪匠吹捧得天花乱坠,竟恨不得以身代嫁。
顾锦荣暗暗发笑,这是真把人当傻子呢,她娘虽非官宦门第,也不至于配给粗俗匹夫,何况那人前头老婆到底怎么死的,至今仍是个疑影儿――说是失足掉进井里了,可拿砍骨刀的脾气都差,保不齐还有些别的牵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