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红楼梦:绣像珍藏本·上》
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话说宝钗分明听见林黛玉刻薄他,因惦记着母亲哥哥,并不回头,一径去了。
这里林黛玉仍旧立于花阴之下,远远的却向怡红院内望着,只见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并各项人等都向怡红院去过之后,一起一起的散尽了,只不见凤姐儿来,心里自己盘算说道:“如何他不来瞧宝玉?便是有事缠住了,他必定也是要来打个花胡哨,讨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儿才是。今儿这早晚不来,必定有原故。”一面猜疑,一面抬头再看时,只见花花簇簇的一群人又向怡红院内来了。定睛看时,却是贾母搭着凤姐儿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去了。
黛玉看了不觉点头,想起有父母的人的好处来,早又泪珠满面。少顷,只见薛姨妈宝钗等也进入去了。忽见紫鹃从背后走来,说道:“姑娘吃药去罢,开水又冷了。”黛玉道:“你到底要怎么样?只是催,我吃不吃,管你什么相干!”紫鹃笑道:“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还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上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方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的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二句来,因暗暗的叹道:“双文虽然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我黛玉之薄命,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想到这里,又欲滴下泪来,不防廊下的鹦哥儿见黛玉来了,嘎的一声扑了下来,倒吓了一跳,因说道:“作死了呢,又扇了我一头灰。”那鹦哥又飞上架去,便叫:“雪雁,快掀帘子,姑娘来了。”黛玉便止住步,以手扣架道:“添了食水不曾?”那鹦哥便长叹一声,竟大似黛玉素日吁嗟音韵,接着念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黛玉紫鹃听了都笑起来。
紫鹃笑道:“这都是素日姑娘念的,难为他怎么记得了!”黛玉便令将架摘下来,另挂在月洞窗户外的钩上,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黛玉无可释闷,便隔着纱窗调逗鹦哥作戏,又将素日所喜的诗词也教与他念。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宝钗来至家中,只见母亲正在梳头呢。看见他来,便笑着说道:“你这么早就梳上头了?”宝钗道:“我瞧瞧妈妈,身上好不好?昨儿我去了,不知他可又过来闹了没有?”一面说,一面在他母亲身旁坐了,由不得哭将起来。薛姨妈见他一哭,自己撑不住,也就哭了一场,一面又劝他:“我的儿,你别委曲了。你等我处分那孽障!你要有个好歹,我指望那一个呢?”
薛蟠在外边听见,连忙的跑过来,对着宝钗,左一个揖,右一个揖,只说:“好妹妹,恕我这一次罢!原是我昨儿吃了酒,回来的晚了,路上撞客着了,来家没醒,不知胡说了些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怨不得你生气。”宝钗原是掩面而哭,听如此说,由不得也好笑了,遂抬头向地下啐了一口,说道:“你不用做这些像生儿。我知道你的心里多嫌我们娘儿们,是要变着法儿叫我们离了你,你就心净了。”薛蟠听说,连忙笑道:“妹妹这话从那里说起?妹妹从来不是这样多心说歪话的人哪。”薛姨妈忙又接着道:“你只会听见你妹妹的歪话,难道昨儿晚上你说的那话,就使得吗?当真是你发昏了?”
薛蟠道:“妈妈也不必生气,妹妹也不用烦恼,从今以后我再不和他们一块儿喝酒闲逛,好不好?”宝钗笑道:“这才明白过来了!”薛姨妈道:“你要有这个横劲,那龙也下蛋了。”薛蟠道:“我若再和他们一处喝,妹妹听见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来,为我一个人,娘儿两个天天操心!妈妈为我生气还犹可,只管叫妹妹为我操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着,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薛姨妈本不哭了,听他一说又伤心起来。宝钗勉强笑道:“你闹够了,这会子又来招着妈妈哭了。”
薛蟠听说,收泪笑道:“我何曾招妈妈哭来?罢,罢,扔下这个别提了。叫香菱来倒茶妹妹吃。”宝钗道:“我也不吃茶,等妈妈洗了手,我们就过去了。”薛蟠道:“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宝钗道:“黄澄澄的又炸他作什么?”薛蟠又道:“妹妹如今也该添补些衣裳了。要什么颜色花样,告诉我。”宝钗道:“连那些衣裳我还没穿遍呢,又做什么?”一时薛姨妈换了衣裳,拉着宝钗进去,薛蟠方出去了。
这里薛姨妈和宝钗进园来瞧宝玉,到了怡红院中,只见抱厦里外回廊上许多丫鬟老婆站着,便知贾母等都在这里。母女两个进来,大家见过了,只见宝玉躺在榻上。薛姨妈问他可好些。宝玉忙欲欠身,口里答应着“好些”。又说:“只管惊动姨娘、姐姐,我当不起。”薛姨妈忙扶他睡下,又问他:“想什么,只管告诉我。”宝玉笑道:“我想起来,自然和姨娘要去的。”王夫人又问:“你想什么吃?回来好给你送来。”宝玉笑道:“也倒不想什么吃,倒是那一回做的那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还好些。”
凤姐一旁笑道:“都听听,口味倒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儿的想这个吃。”贾母便一叠声的叫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了。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打的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便笑道:“姨妈不知道,这是旧年备膳的时候儿,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我吃着究竟也没什么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作了一回,他今儿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做十碗汤来。
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做,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姨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就势儿弄些大家吃吃,托赖着连我也尝个新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情。”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儿我还孝敬的起呢。”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账上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二嫂子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丫头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儿。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宝玉笑道:“若这么说,不大说话的就不疼了?”贾母道:“不大说话的又有不大说话的可疼之处,嘴乖的也有一宗可嫌的,倒不如不说话的好。”宝玉笑道:“这就是了。我说大嫂子倒不大说话呢,老太太也是和凤姐姐的一样看待。若是单是会说话的可疼,这些姊妹里头也只是凤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贾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忽有人来请吃饭,贾母方立起身来,命宝玉好生养着,又把丫头们嘱咐了一回,方扶着凤姐儿,让着薛姨妈,大家出房去了。因问汤好了不曾,又问薛姨妈等:“想什么吃,只管告诉我,我有本事叫凤丫头弄了来咱们吃。”薛姨妈笑道:“老太太也会怄他。时常他弄了东西孝敬,究竟又吃不了多少。”凤姐儿笑道:“姑妈倒别这样说。我们老祖宗只是嫌人肉酸,若不嫌人肉酸,早已把我还吃了呢。”
一句话没说了,引的贾母众人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宝玉在房里也掌不住笑了。袭人笑道:“真真的二奶奶的嘴怕死人!”宝玉伸手拉着袭人笑道:“你站了这半日,可乏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身旁坐了。袭人笑道:“可是又忘了。趁宝姑娘在院子里,你和他说,烦他莺儿来打上几根络子。”宝玉笑道:“亏你提起来。”说着,便仰头向窗外道:“宝姐姐,吃过饭叫莺儿来,烦他打几根络子,可得闲儿?”宝钗听见,回头道:“是了,一会叫他来就是了。”贾母等尚未听真,都止步问宝钗。宝钗说明了,大家方明白。贾母又说道:“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弟作几根罢。你要人使,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着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薛姨妈宝钗等都笑道:“只管叫他来做就是了,有什么使唤的去处?他天天也是闲着淘气。”
大家说着,往前正走,忽见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见了他们走来,都迎上来了。
少顷至园外,王夫人恐贾母乏了,便欲让至上房内坐。贾母也觉腿酸,便点头依允。王夫人便令丫头忙先去铺设坐位。那时赵姨娘推病,只有周姨娘与众婆娘丫头们忙着打帘子,立靠背,铺褥子。贾母扶着凤姐儿进来,与薛姨妈分宾主坐下。宝钗湘云坐在下面。王夫人亲自捧了茶奉与贾母,李纨奉与薛姨妈。贾母向王夫人道:“让他们小妯娌伏侍,你在那里坐下,好说话儿。”王夫人方向一张小杌子上坐了,便吩咐凤姐儿道:“老太太的饭放在这里,添了东西来。”凤姐儿答应出去,便令人去贾母那边告诉,那边的婆娘忙往外传了,丫头们忙都赶过来。王夫人便命:“请姑娘们去。”请了半天,只有探春惜春两个来了;迎春身上不耐烦,不吃饭;那黛玉自不消说,平素十顿饭只吃五顿,众人也不着意了。少顷饭至,众人调放了桌子。凤姐儿用手巾裹着一把牙箸站在地下,笑道:“老祖宗和姨妈不用让,还听我说就是了。”贾母笑向薛姨妈道:“我们就是这样。”薛姨妈笑着应了。于是凤姐放了四双箸:上面两双是贾母薛姨妈,两边是宝钗湘云的。王夫人李宫裁等都站在地下,看着放菜。凤姐先忙着要干净家伙来,替宝玉拣菜。
少顷,荷叶汤来,贾母看过了。王夫人回头见玉钏儿在那边,便令玉钏儿与宝玉送去。凤姐道:“他一个人拿不去。”可巧莺儿和喜儿都来了。宝钗知道他们已吃了饭,便向莺儿道:“宝兄弟正叫你去打络子,你们两个一同去罢。”
莺儿答应,同着玉钏儿出来。莺儿道:“这么远,怪热的,怎么端了去?”玉钏笑道:“你放心,我自有道理。”说着,便令一个婆子来,将汤饭等物放在一个捧盒里,令他端了跟着,他两个却空着手走。
一直到了怡红院门内,玉钏儿方接了过来,同莺儿进入宝玉房中。袭人、麝月、秋纹三个人正和宝玉顽笑呢,见他两个来了,都忙起来,笑道:“你两个怎么来的这么碰巧,一齐来了?”一面说,一面接过来。玉钏儿便向一张杌子上坐了,莺儿不敢坐下。袭人便忙端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宝玉见莺儿来了,却倒十分欢喜;忽见了玉钏儿,便想到他姐姐金钏儿身上,又是伤心,又是惭愧,便把莺儿丢下,且和玉钏儿说话。袭人见把莺儿不理,恐莺儿没好意思的,又见莺儿不肯坐,便拉了莺儿出来,到那边房里去吃茶说话儿去了。
这里麝月等预备了碗箸来伺候吃饭。宝玉只是不吃,问玉钏儿道:“你母亲身子好?”玉钏儿满脸娇嗔,正眼也不看宝玉,半日方说了一个“好”字。宝玉便觉没趣,半日,只得又陪笑问道:“谁叫你替我送来的?”玉钏儿道:“不过是奶奶太太们!”宝玉见他还是哭丧着脸,便知他是为金钏儿的原故;待要虚心下气哄他,又见人多,不好下气的,因而便寻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又陪笑问长问短。
那玉钏儿先虽不悦,只管见宝玉一些性子没有,凭他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自己倒不好意思的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
宝玉便笑求他:“好姐姐,你把那汤拿了来我尝尝。”玉钏儿道:“我从不会喂人东西,等他们来了再喝。”宝玉笑道:“我不是要你喂我。我因为走不动,你递给我喝了,你好赶早儿回去交代了,你好吃饭的。我只管耽误了时候,岂不饿坏了你?你要懒怠动,我少不得忍了疼下去取去。”说着便要下床来,挣扎起来,禁不住嗳哟之声。
玉钏儿见他这般,也忍不住起身说道:“躺下罢!那世里造的孽,这会子现世现报。教我那一个眼睛看的上!”一面说,一面哧的一声又笑了,端过汤来。宝玉笑道:“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些着,若还这样,你就又挨骂了。”玉钏儿道:“吃罢,吃罢!不用和我甜嘴蜜舌的了,我都知道啊!”说着,催宝玉喝了两口汤。宝玉故意说:“不好吃。”玉钏儿撇嘴道:“阿弥陀佛!这个还不好吃,也不知什么好吃呢。”宝玉道:“一点味儿也没有,你不信,尝一尝就知道了。”玉钏儿果真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他喝一口,便说道:“你既说不好喝,这会子说好吃也不给你喝了。”宝玉只管央求陪笑要吃,玉钏儿又不给他,一面又叫人来打发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