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儒林外史:绣像珍藏本》(
第九回娄公子捐金赎朋友借灯笼冒姓打船家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彀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彀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是那个敢?府县老爷们大凡往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老爷的恩德,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
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邹三引着路,一径走到市梢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炷香,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
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说道:“不瞒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
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阴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账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管总;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下店,把账一盘,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消,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承,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已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到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却将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今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即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
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
“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请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廪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甚么,他自然到我这里相会。”晋爵应诺去了。
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
“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
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
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认不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
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朦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的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唬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两公子听着暗笑。
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的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与他看,把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身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条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自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里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去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来罢。”杨执中自心里想:“那个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怎的?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才归家。
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首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们只管来寻怎的?”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带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我不得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着,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
船摇着行了有几里路,一个卖菱的船,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里说道:“买菱那!买菱那!”船家把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你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子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着去了。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
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
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襟怀冲淡,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这日虽霜枫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
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
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