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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笼中鸟

第136章笼中鸟

在名为爱的这种感情出现之前,林延述是没有怕过死的。

事实上,他经常可以看到自己的尸体,在被父亲斥责时、在骑车经过马路时、在琴房独自静坐到天亮时、在与他人交谈时,林延述发现自己总是可以很轻松地在另一个视角鸟瞰这幅画面,观察着那个林延述的一举一动,学习他的表情,神态,动作,以及那些话语的结构。

有次路过江边,林延述瞄到有身体肿胀的男人漂浮在江面之上。

他看不清他的脸,于是向前走去,可眨眼间,河面上那张男人的脸变成了自己。他看到有蝇虫落在了那具光鲜亮丽的身体之上飞舞、啃食,可咬开虫洞,里面的脏器尽失,只剩一具被河水泡得膨胀的身体。

他干呕了起来。

回到家,每日的行程固定,阅读是为了获取知识以助于和他人更好地进行沟通,获得好感,学习是为了拿到让林成责满意的成绩。

父亲总是对他讲要做正确的事情,而成为那个旁人眼中相对来说较为完美的存在,就是林延述要做得最为正确的事情。

死亡,是林延述认为自己早晚会走向的终点。他并不怕死,因为每一个明天更好的林延述都在不断刷新,而后无声无息地杀死昨日那个还不够优秀、完美的自己。

可不怕死并不意味着他甘愿赴死,因为曾真切地体会到过被爱着的感觉,所以才会更加贪婪地渴求。

想要寻求那温暖的怀抱,那写满关切之爱与心疼的眼神,才是林延述每日忍受着自残之痛,苟延残喘至今的原因。

后来他遇到了阮湘,新年夜的那通电话接通了林延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他知道自己想在女生身上获得被看见的机会,而阮湘想要无条件的爱与永远坚定的守护,他们等价交换,回馈彼此,做双方最为满意的盟友。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满足于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他越是对阮湘的感情浓重,便越开始小心地伪装,惧怕她看见真正的自己。

可明明从一开始,他就是因为被看见的那一秒才去靠近的阮湘。

恍然间,林延述发现自己掉入了没有出口的迷宫之中。

他变得胆怯,不敢再去茫然行动,他清楚中途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会让等在出口的阮湘离开,因为他从未敢让深爱的那个人去真正看见过自己。

林延述太胆怯,他怕她逃,又怕她选择留下,他怕自己会一生被困于迷宫之中,也怕当他真正走向阮湘时,后者会被他身上弥漫繁衍的阴翳拖入这共生的监牢。

直到那天,他失手杀掉了陈承毅。

迷宫坍塌了,取而代之的,从天而降的,是一根编织好的绳索。

恍惚间,时隔不知多少个濒临崩溃的日日夜夜,林延述好像又看到了那具泡在江面的尸体。

终于,他不用再纠结、痛苦、挣扎,日复一日地陷入迷茫无措当中,只是走向死亡而已,明明只是走向他每一天都在重复经历的死亡而已……但为什么,这一次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莫大恐惧。

悲哀的,林延述发现他怕死了,他不想死了,他想留在阮湘身边,想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声音。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名为爱的感情耳提面命地叫他无法再选择自私与贪婪,只能走向那根扼杀心跳与未来的绳索。

闭上眼时,林延述也曾侥幸幻想,如果他能够给自己一次机会,或许也不是不可能找到这道题的另一种解法,但拯救漫长而又遥远,绝望却近在咫尺,刀锋舐颈。

只有死亡,才是他,唯一的答案。

“林延述,谁允许你就这么随便地选择去死!”

落刀的瞬间,耳边霎时传来一道犹如种子冲破土壤那般振聋发聩的声音。

林延述握住刀柄的手腕骤然发白,凸起青筋,将泛血的刀刃悬在了距离自己腹部一厘米的位置。

面前的女生满目血丝,摔碎酒瓶,撑起身体,用灼灼目光照耀着他的面容,而她的手里捏着一角酒瓶的玻璃残片,正对准着自己脖颈间跳动的脉搏。

阮湘哽咽着,一字一句,极其不甘、愤懑、心痛地威胁道:“林延述,你让我目睹了这么多次你的死,礼尚往来,我是不是也要死在你面前一次啊?”

“你把玻璃给我放下!”

咬牙间,林延述脸上已再无冷静之色,他慌乱地扔下了手中那把刀,乞求地望进女生泛泪的瞳孔,恳切道:“阮湘,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冷静,你也冷静下来,我求你了……我求你把刀放下好不好?”

闻言,阮湘用一种暴风雨前最为平静的语气说道:“把刀踢过来。”

见林延述照做,她拾起刀,握在右手,而后走到林延述面前,在他脸颊扇去了毫不留情地清脆一掌。

“你明明听见了。”阮湘嗓音颤抖,掌心发麻,可面前的男人却依旧无动于衷。

她几乎如疯了那般狼狈的、失态的、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用力捶打过去,怒声斥责道:“你明明听见我喊你了,你为什么还是要落下那一刀!为什么!林延述你告诉我为什么!”

血丝不断从唇角流出,可身体内部却比体表更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痛彻心扉,林延述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睫,任由阮湘在他身上狠狠地厮打、踢踹,直到女生失去所有发泄的力气。

空间里一时间只余下彼此粗重、疲惫的呼吸,林延述依旧没有解释,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捂住阮湘的眼睛,将她搂进怀里。

有泪水从眼尾滑过,晕进男人掌心,砸出淤青。

“这里太脏了。”他冷静地说,“阮湘,我们去一个温暖的地方,好不好?”

于是时间在这刻真正意义上的停止,钟表里的分针不再走动、天空中航行的鸟被封固在云层的中央、湖里的鱼静止在即将浮出水面的下一个瞬间、阮甄和陈承毅的身体消失在这片空间,而林延述拉住阮湘的手,带着她回到了他们的家。

泛着热气的白雾袅袅散在空中,两杯热水放在阮湘和林延述身前,他们两人并肩坐在沙发,心却相隔甚远,久久未发一言。

阮湘想要开口,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又要如何说起,诚然她已在脑海里幻想过无数次再见到林延述时打好的草稿,可当真正看见他时,语言系统却无可避免地退化到一个牙牙学语的时期。

像是洞察了些什么,林延述嗓音里不捎带任何感情地问道:“你为什么又要回来,阮湘,一直躲在梦里不是你的风格。”

面前男人的衣物依旧泛着血迹,即使外面的一切暂停,他也没有要换掉衣服的想法,仿佛是想用另一种残忍而又温和的方式来逼迫阮湘面对现实。

“躲?”阮湘重复这个字,“我没有躲,我是专程来这里找你的。”

“找我没有任何的意义,你什么也没有办法改变,我还是杀了陈承毅,我也还是会死。”

出乎意料的,林延述语气分外平静,阮湘瞬间便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拥有着所有的记忆。

是他命令宋誉杀死十七岁的林延述,是他教唆上一场梦里的林延述选择自我了结,也是他真真与她相识十年,相爱七年,最后决然地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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