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冷眼
慰问了一番舟车劳顿而来的随行人员,又去见了右陵本地的大小官员,一大圈走下来,天色擦黑。
西南督府的正厅里大摆盛宴,灯火辉煌,一条红毯从正门直拖到深处,两旁的案几一字排开,一边是随行人员,另一边是本地官员,按照品阶依次就坐。
夜雪焕坐于上首,位置角度都刚刚好,能将底下的众生百态尽收眼底。
按理说这厅里大多都是刘家的人,本该上下一心;但光是这么打眼一瞧,他就知道这群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可以写好几本。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越是像刘家这样的庞然大物越容易尾大不掉,越有空子可钻。
三皇子悠然举起酒杯,朗声道:“这些时日看遍了右陵的风土人情,如此太平盛世,离不开各位大人的苦心经营。我代父皇、代这南境的百姓,谢过各位大人的辛劳耕耘。”
言罢一饮而尽。场下众官员纷纷起身揖首,口称“不敢”,然后也都各自饮尽。
一场宴席就算是正式开始,婀娜多姿的侍女端着各式菜肴次第而上,杯盘之声此起彼伏。
夜雪焕放下酒杯,身边的蓝祈立即便替他斟酒。他换了一身水蓝色的长衣,袖子异常宽大,只堪堪露出十个指尖。长发松松地束了一半,发丝里缠着一段浅蓝色的流苏,看上去越发纤细柔弱。
夜雪焕调侃道:“今日手可端稳了,再洒在我手上,可就真饶不了你了。”
声音很低,像是两人之间的耳语,但满场官员却偏偏都听得分明,都在偷偷打量。
与其说这是三皇子的洗尘宴,倒不如说是一场对蓝祈的围观大会。
按说这种场合,身边带个姬妾侍候酒水再正常不过;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小男宠不仅没有任何名分,连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都无人知晓。
三皇子自己不提,谁也不敢多嘴,也就只能自己偷窥,看看这个能乘三皇子的车、住三皇子的房、坐在三皇子身边侍候酒水的小男宠究竟是何方神圣,究竟要长成怎样的天人之姿,才能得这般盛宠。
然而现实却有些残酷,这小男宠并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也没有妖娆多姿的身段,更没有特意打扮,看上去清淡极了,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乖巧,低眉垂眼的温驯模样倒也十分可人。外界皆传三皇子薄情,服侍过的人没一个能留到第二天,如今看来似乎也并不完全属实。
满场官员各有所思,心思单纯些的觉得三皇子看遍繁花,最终留在身边的果然还是这种返璞归真的,一时颇感释然;心思深重些的隐约能猜到几分,觉得三皇子这一出多少有些做戏之嫌,只是不知道是何目的,暂时还在观望。而有些平日里就心术不怎么正的,此时目光已然有些微妙,联想到了一些不怎么好的方面,比如――这小男宠既非凭长相得了三皇子的宠爱,莫不是因为……那方面厉害?
蓝祈能感受到这满场或好奇或不怀好意的目光,但既然被要求演这一出,便也只能尽心尽力,手指握紧了酒壶,稳稳倒满一杯,瞥了夜雪焕一眼,又垂下眼帘,低低回道:“……殿下又取笑我。”
那小眼神,四分委屈,三分落寞,两分羞怯,还有一股子百转千回的娇嗔埋怨赌气,没有半分矫饰造作,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天然可爱,让人很想狠狠欺负,多看一些他的委屈,又恨不得时刻都揉在怀里好好疼爱;明明不娇不媚也不怎么美,可就是那么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却能教人口干舌燥。
满座官员纷纷感慨,不愧是三皇子,哪里找来的这么个小尤物。
楚长越看得双手发抖,才刚开场就想摔杯子,也不知这剩下的宴席还怎么忍得过去。
夜雪焕倒似乎早已习惯了蓝祈这般模样,只笑了笑,又转头和赵英聊起了天:“上元那日我去花市灯会上转了转。不愧是南境的要地,繁华程度不啻丹麓,足可见赵大人这些年的心血。”
赵英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官方微笑,回答道:“不敢。都是陛下治国有方,做下臣的也不过是尽个本分。三殿下这些年在西北神勇无双,保得边境太平,才有国境之内的繁华盛世。”
一番互相吹捧恰到好处,底下的官员纷纷附和称是,随即又是一阵觥筹交错。
这种场面,夜雪焕自然得心应手,笑着摆手道:“不过是侥幸胜了几场仗罢了,谈何神勇。这南巡一事,我也迷茫得很,还要多倚仗赵大人了。”
赵英呵呵一笑:“殿下说笑了,当年林帅亲手上书赞殿下文武兼治,十五万边军尚被殿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何谈区区南巡。殿下若有所需,微臣自当竭尽全力,也预祝殿下马到功成。”
夜雪焕微笑以对,两人又遥遥碰了一杯。
蓝祈又斟了一杯酒,放下酒壶时顺手将一绺额发勾到耳后。分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三皇子似乎完全不曾留意,底下却已经有一些官员挪不开眼了。
“我也不过是赶鸭子上架。”夜雪焕晃着酒盏,微微叹气,“大皇兄向来骑射皆精,谁曾想居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这话说得有些微妙,当朝五位皇子之中,二皇子眼盲,五皇子年幼,剩下三个里最善骑射的,自然是他三皇子本人。太子的骑射之术虽不能说差,但也绝对说不上好,打打猎或许还能应付,上了战场只怕是一个敌人也射不死。就连一向身体积弱的四皇子也在漠北战场上以弩机射穿了敌将头颅,太子身上却毫无战功。
射术不行倒也罢了,如今居然连骑马都要摔伤,夜雪焕这“骑射皆精”四个字当真是用得极其讽刺。至于太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坠马、真的摔伤,那另当别论。
场中一些亲太子的官员脸上立时就有些挂不住,又不好发作,只有咬牙强忍。而三皇子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场间的这些许尴尬,继续摇头叹道:“若是大皇兄能来南巡,我也好替暖闻去定南王府贺寿。落霞关气候湿暖,别又激得他热毒发作才好。”
听上去像是兄弟情深,里面却委实藏了好几层心思,结结实实地踩了刘家一脚。
当年齐晟光的案子从定罪到平反,前后隔了七年时间;等到刘家翻了案,朝廷追回判决,齐家人早已死得七七八八。充奴的女眷散落各地,基本找不回来,而流放的男丁也大多死在了南荒恶劣的生存环境下。
齐家当年原有一位小公子,四岁时就得神童之名,某年太傅大人回乡途经东海郡,曾与这位齐小公子有一番对谈,当场惊为天人,要他入了秋就去太学府做学生。结果还没等到九月太学府夏沐结束,齐晟光就出了事。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小神童直接死在了流放途中,可让太傅大人叹惋了许久。
等到最后尘埃落定,齐家除了当年被楚后收到身边的大小姐,就只剩下了一个大公子齐晏青。
南宫家对当年楚后的判罚心怀不满,流放途中没少折腾这群齐家人;而楚后更是导致齐家家破人亡的直接原因,这位齐大公子从流放地回来之后,头也不回地就投了替他平反的刘家,如今正在西南边军驻军,倒也还算出息,爬到了副将的位置,说起来还是托了蓝祈那一手盗虎符的福,替他铲去了前面许多资历深厚的前辈。
齐家被平反,南宫家虽有不服,但也无话可说,只有南宫皇后彻底与右相刘霆撕破了脸。而推翻楚后当年的判罚无疑又是在一个死人脸上抽巴掌,楚家也都颇有怨气。
刘家当初会平反此案其实纯属偶然,只是因为大理寺卿贪污一案牵扯出了一些内幕,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顺便宣扬所谓的“天道昭彰”,以显自己公正严明、不畏强权,无论过去再多年也要还原真相,甚至还暗责楚后屈打成招、潦草结案。
此案无论是当年的判罚还是后来的平反,都疑点颇多,尚存争议;然则百姓不明就里,当真以为是冤案得昭,很是对刘霆歌功颂德了一番,还要偷偷贬一贬楚后心狠手辣、南宫皇后心胸狭窄,一时间三家的名声此消彼长,让楚家和南宫家憋屈了许久。
刘霆当然打得一手好算盘,但夜雪焕也很清楚,并不是所有的刘家人都认同这一做法。毕竟是一个时隔七年的旧案,刘家当初为了重启调查,消耗了不少人力物力;朝廷为表歉意和补偿,也给了齐晏青不少资源,许多人心里都是不服的。
他旧事重提,便是又把这根刺挑了出来,挑拨内部矛盾。而且他自己虽然对此事不置评论,却也不介意让别人看到他对自己母后死后还要被人指摘编排的不满。
座下有不少刘家的直系或旁系子弟,一听他提起四皇子的热毒,一时神色各异。赵英却是完全面不改色,满面笑容,举杯道:“四殿下吉人天相,必定会多福多寿。”
轻飘飘一句祝福,立时就把这话题终结了。夜雪焕心中暗暗冷笑,赵英果真是块老辣姜,没那么容易对付。
他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蓝祈,突然莞尔失笑,揶揄道:“想吃什么,说就是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别晚上又说饿得睡不着,还要厨房给你煮宵夜。”
说着就伸手到自己的案前,把一整盘红焖蹄o送到了蓝祈手上,一面笑道:“看你盯的,口水都快下来了。”
蓝祈无语,他的确有些饿,也的确刻意把目光放在食物上,但他盯着的明明是旁边的那碗银湖蛋羹,而不是这根看起来就很油腻肥厚的大蹄o。
夜雪焕不但是在拿他试探座下的官员,更是在千方百计地给他出题,而且越来越过分,就是要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但既然是自己夸了海口说能为他做很多事,也就只有接了这盘蹄o,做出一副欢喜的模样,甚至弯起了眉眼、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两颗浅浅的梨涡,心满意足道:“谢谢殿下。”
楚长越差点没一口酒喷到身上。
上次见到蓝祈笑还是在花市上,被他算计了一回,猝不及防之下,竟把他们四个全都看呆了。这一笑虽不如上次明艳,却反而更加灵动真实,捧着个大蹄o还笑得仿佛得了全世界一般满足,强烈的反差没有半分违和感,只平添了几分娇俏可爱。
此时场中的一众官员都会是什么表情,楚长越不用看都能想象得到。
他身边的魏俨也终于忍不住了,凑过来悄声问道:“容采身边这个究竟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