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遥愿 - 不解契 - 小葵咕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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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遥愿

熏炉里的火炭烧得正旺,整个书房暖意融融,然而楚长越却只觉得由内而外地发冷。

他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自己都毫无底气地说道:“陛下把西北边军都给了你,怎么可能猜忌你要争储?”

夜雪焕摇头道:“他不是怕我争,他是怕我不争。”

楚长越蹙起了眉头。

“世人皆评价父皇是重央立朝以来性子最软的君主,对楚刘和南宫三家最为放任,可谁知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夜雪焕声音轻缓,吐出来的话语却字字惊心,“当年他让母后站在风口浪尖,一人扛着刘家和南宫家,替他顶了多少非议和压力;母后一死,他转头就立了大皇兄为储。为何?因为大皇兄最坐不起这个位置。论文,二皇兄当年是太学府当之无愧的首席;论武,暖闻尚能上阵杀敌,他骑个马还能摔断腿。父皇把储位给大皇兄,把后位给雅母妃,再把西北军权给我,就是让所有人都有一争之力。”

楚长越艰涩道:“你是说,陛下是想让三家相互牵制,以达平衡?”

“不。他要的是相互消耗,以达削弱。”

夜雪焕轻抚着手上的扳指,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以往历代君主都对三家严防死守,从无一人有这三家的背景,却只有父皇把储位当个香饵摆了出来。皇位只有一个,争还是不争?明知是一场渔翁之戏,大家都不争,父皇也没奈何。但问题是,谁敢保证别人不争?谁敢不争?最后争到头破血流,把三家都消耗得七七八八,就算把自家的皇子送上了皇位,你以为就能讨得了好么?”

他看了眼楚长越,嗤笑道:“说得不好听一点,就算舅舅费尽心机把我送上了皇位,我终究姓夜雪,不姓楚。他指望我为楚家做到什么地步?大皇兄如今再依赖刘家,将来若真坐上皇位,难道能容忍刘家爬到自己头上?”

“这一步一步的棋,父皇都算得清清楚楚。他自己借力打力,站在争端之外笑看风起云涌。重央历朝君王里,就属他做得最聪明。”

楚长越默然无语,半晌才道:“所以,你也想争么?”

夜雪焕看他一眼,摇头道:“我想不想争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必须让所有人以为我想争。父皇若觉得我不想争,岂能放任我在西北拥兵自重?舅舅若觉得我不想争,还不得去祸害思省?我但凡表现出一点不想争的意思,还能在这皇权争端里活下去?可越是如此,我就越要谨慎自持,父皇才会觉得我在韬光养晦,准备厚积薄发。偏偏舅舅却不明白,急功近利,非要我把争储二字写到脸上,生怕父皇看不出来我在敷衍他。”

“他越是替我造势,父皇越觉得他心虚,怕我在西北放野了性子,不愿回到皇城之中。那老匹夫为何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定然是父皇给了他暗示,甚至可能露了点改储的苗头,要他来‘鞭策’我、‘敦促’我。所以一看我言行不端,就忙不迭地来斥我,生怕我糟蹋了父皇的一片心意。明日就让那老匹夫滚回丹麓,好教父皇知晓,他的敲打我收到了。”

他又看着楚长越,叹道:“舅舅一世英豪,却始终执念太深。你也不用和他多说,就将蒋御史来找我的事告诉他,说我遭了父皇猜忌,让他消停消停。”

楚长越神情复杂,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回住处发信去了。

夜雪焕揉了揉发疼的眉心,烦躁到了极点。他对皇位的确没有太多想法,但很多事也由不得他。就好像被装在瓷罐里的蛐蛐,不斗就要被人拿草杆子戳屁股。一面要防着面前的蛐蛐咬上来,一面还要避免被后面的草杆戳到,腹背受敌,如履薄冰。

“……殿下。”蓝祈在他身边,先前一直不作声,此时却突然开口,“殿下想争么?”

夜雪焕看着他杏眼里倒映着的暖黄烛火,反问道:“我想争又如何,不想争又如何?”

蓝祈也看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殿下想争,我帮殿下开拓前路;殿下不想争,我帮殿下清扫后路。”

夜雪焕不由得失笑,如此狂妄自大的话,不知为何也能被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他把蓝祈拉到怀里,从背后拥着他,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有才能,但这种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左右。我不需要你为我如此拼命,从一开始,你我之间就是我保护你的关系。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欠了你多少奖励还没给,又想要抢着立功。怎么,这么想把我榨干?嗯?”

蓝祈僵了僵,不明白为何不论怎样严肃的话题,最终都会偏到那种方向上。外界都传三皇子狠戾薄情,怎的在他面前总是满口荤话。

夜雪焕又把人调戏了一遍,心情稍霁,指了指他手边的账目,笑道:“好了,不逗你了。说说你这头的进展。”

蓝祈应了一声,将那本装订好的账目摊开在夜雪焕面前。

整本账目说厚不厚,说薄却也不薄,里头每一页都整整齐齐地列了五栏,第一栏是日期,最早一笔是五年前,最近则到去年十月,中间间隔基本在两三个月左右,很有规律性,可见的确是红姬来到鸾阳之后才开始的交易,且一直进行至今。

第二栏都是地名,绝大部分都是南境的城镇,尤其集中在西南。第三栏是蓝祈没能破译的内容,依旧以暗语原封不动地抄了上去。第四栏是一个数字,从三到六不等。第五栏则是一个三位数的编号,在账目中有大量重复,来来回回地出现。

“这本账目不是正常的记账方式,看起来很奇怪。”蓝祈指着第三栏里那些未能破解的内容,轻声说道,“这些应该就是交易物品,但唯有这一栏的暗语毫无规律,我实在破译不开。至于最后两栏的数字,说是交易数量或是价码,似乎也不太像。也不知是不是我译得不对,但我已经尽力了。”

夜雪焕不语,将整本账目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突然说道:“是人口。”

蓝祈一愣:“什么?”

“他们的交易物品,是人口。”夜雪焕抬手,在那几栏上一一划过,“你看,这是出生地,这些则是人名,所以毫无规律,你译不出来。这个小数字是年龄,至于最后这个编号,翻来覆去就这么几个,估计是经手的人贩的代称。”

再是蓝祈冷静,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低声惊呼:“所以……这五年来,刘家一直在给云雀……供血?”

夜雪焕将手里的账目翻得哗啦哗啦直响,凤目微眯,“只这么粗略一看,人数绝对超过四百,云雀需要这么多人么?”

蓝祈咬着下唇,摇头道:“云雀内部的选拔十分严苛,一旦通不过就是死。受训者中能成为正式成员的,不足二十分之一。据我所知的人员补充速度,这里的恐怕……还不是唯一的来源。”

夜雪焕闻言冷笑:“你看看这账目之内,最大的不过六岁,最小的怕还根本不记事;刘家竟一直在把我重央之内的孩童,送去给云雀屠杀。”

蓝祈有些难以接受,喃喃道:“可是这么多孩童丢失,怎么会无人察觉?”

“因为这世上,其实并没有那么多骨肉亲情。”夜雪焕微垂了眼帘,语气略显生冷,“娼伎奴仆,山民村妇,多得是不把亲生骨肉当回事、甚至十分乐意拿孩童去换钱的人。连自己都养不活,谁管得上子孙后代?一条小生命,有时候还不如一个白面馒头来得值钱。既然是让人贩子来经手,自然知道去哪里弄人最为保险。”

“……”

蓝祈缩了缩肩膀,忍不住往身后的怀抱里靠了靠,贴在一起的体温竟也驱散不了心中陡然而生的凉意。

这么多被送去云雀的孩童,每一个都仿佛是当年的他自己;日复一日的训练中,每日都能察觉同期之人在减少,却也没有为旁人哀戚的余裕。他身上带着必须要完成的使命,有着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所以在他看来,云雀之内没有伙伴,每个人都是他生存的阻碍,每少一个,希望就更大一分。

当年分明就是这样冷漠地熬了过来,踩着同期的尸体奋力往上爬;此时置身之外再回头去看,在他爬上金睛高位的同时,身后已是遍地的森然白骨,如何不让人心寒。

对于这一切,他并无愧疚,亦不后悔,却突然生出了一些怅惘和不安――这样肮脏卑鄙的自己,真的有资格如此心安理得地在身后的怀抱里寻求保护和温暖么?

夜雪焕感觉到他的小动作,知他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并不多言,只安抚一般亲了亲他的眼角,又问:“你之前是如何混入重央境内的?”

蓝祈一时没反应过来,却还是如实答道:“混在香料商的马队里,从云水关……”

话未说完,就明白了夜雪焕的意思。

“这就对了。”

夜雪焕轻吐了一口气,“香料和药材,是为数不多的、朝廷允许的与颐国交易的东西。重央不与颐国交换商品,基本都是金钱买卖,所以重央的商队都是空车出发去往颐国,从西南边境的云水关进出。出去时都是空车,检查本就不甚严格,再有赵英的协助,他们往颐国运人几乎毫无阻碍。而鸾阳则是这条商路上的第一个集散点,红姬会选择在鸾阳潜伏,原因应该就在于此。她既是开酒楼,做菜酿酒都需要香料和药材,有着完美的掩护。刘家也不想云雀把手伸得太长,所以才会亲手准备交易品;而这些被拐来的孩童会先在红姬手上验货,再伪装成药材或是香料商的队伍送出去。”

他冷笑道:“按重央律,只有奴籍人口可以买卖,且必须从当地衙门经手,再由户部备案。私贩人口是极重之罪,但我先前也说了,很多时候买卖双方你情我愿,朝廷也无能为力。从这账目来看,这些幼童几乎都集中在商台一郡,边境地带,私贩人口的情况竟会如此严重。这么多的数量,足够判赵英满门抄斩,更不提是卖去别国。真不愧是刘家,即便过去百多年,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专做这种卖国的勾当。卖了凤氏、卖了下央,如今连我重央也想着要卖了!”

蓝祈抿着唇角,神情凝重,“刘家不惜从重央境内私贩人口来供养云雀,究竟想从他们手里得到什么?”

夜雪焕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大概有点猜想。只怕你们睛部之前那场所谓的叛乱,也与此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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