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期客(上)
蓝祈迷迷糊糊醒来时,已然天色全黑。眼睛又酸又涩,一摸脸上,果然又是湿的。
他自小早慧独立,认为眼泪是软弱无能之物,极少会哭。齐家获罪之时,在云雀里出生入死之时,噬心之苦发作之时,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唯独在夜雪焕面前维持不住一贯的坦然淡定。
他懂事得太早,就连父母也从未当他是一个需要疼爱的孩童,一直对他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有时甚至都可以说是畏惧,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什么不好的误解,自此走入歧途,毁了大好前程。
在齐晟光夫妇眼中,他是一个注定了光芒万丈、单凭自己就可以走得很远的天才,而齐晏青才是那个需要父母帮衬照顾的宝贝儿子。
他理解父母的这种心态,齐家当年的情况很复杂,齐晟光夫妇一直都觉得对齐晏青有愧,难免有所偏颇;蓝祈也从来不屑于去争夺父母的关注,觉得自己并不需要什么疼爱宠溺。
――直到遇见了夜雪焕。
夜雪焕同样不是个寻常人,只会用欣赏和认同的眼光来看待他,而不是他自小看惯的那种钦佩里带点妒忌的眼神。对于世间大多数人而言,无论是夜雪焕还是蓝祈,都是只能仰望的存在,所以反而会不自觉地孤立这一类人。
在遇到夜雪焕之前,蓝祈一直都很孤独;从小就是天才,入了云雀又成了金睛,因为太过拔群,反而和周围格格不入。但在夜雪焕面前,他可以不用坚强,可以耍脾气和撒娇;那双有力的臂膀会护住他,所以他不需要再去承担那些太过沉重的东西。
每每看到那双耀眼的凤目,看到那戏谑里带着宠溺的眼神,被他拥抱和亲吻,听他说着可爱、喜欢,蓝祈都只能变得越发脆弱不堪,只能承认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渴望着被温柔对待,伤了有人心疼,病了有人照顾,委屈了有人安慰,哪怕是任性都有人纵容。
一旦尝过这种滋味,就再也无法回到孤独里。他在夜雪焕那里找到了二十年来缺失的疼爱,也补齐了二十年来强忍的眼泪。
他总是会在夜雪焕面前哭得惨兮兮的,虽然多数都是因为在床上被弄狠了,但哪怕是在高涨的情欲之中,夜雪焕也能分辨他的眼泪是来自于快感还是情绪。看到他舒服得忘乎所以就会夸他可爱,可如果发现他在难过,就会轻轻地吻他,沉沉地和他说一句,“乖,不哭。”
在听到那个“滚”字之前,差点就真的要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会得到宽容和救赎。
也是因为太贪心,若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动这种心思,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
光是这样一想,鼻子就又开始发酸。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若总是如此轻易地被情绪左右,这身匿术就该废了。蓝祈稍稍平静了些,起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
这是一处弃置的民宅,位于云水关内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条件算得上优渥,三间屋子,一口水井,院子里甚至还打理着花圃,屋主应该还算过得宽裕。
屋内并没有太多落灰,说明弃置的时间并不长;厨房里甚至还有剩余的米和肉干,屋主应该走得很匆忙,估计是觉得云水关里最近不太平,出去避祸了,短期内不会回来,正好让蓝祈做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以往在云雀时也时常有蹲点和监视的任务,这种鹊巢鸠占的事没少干过;只是时隔大半年再重操旧业,难免有些不习惯。
这一带的民居似乎大半都已经弃置,夜色之中只有几点零星的灯火,冷清而寥落,足可见云水关里这些商户的嗅觉有多灵敏,真可谓闻风而动。
连一般平民百姓都知道情况不妙,蓝祈更不可能在这个时机离开;只是他需要一点时间来独处和思考,他和夜雪焕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又应该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楚后在给他种下契蛊之时,究竟希望他们变成怎样的关系。
与夜雪焕的猜测相反,楚后自始至终都没有威逼或是胁迫过蓝祈,一切都如他自己所言,是出于自愿。事实上,在被送入云雀之前,蓝祈曾经被楚后秘密在身边养过数月之久,那时候夜雪焕还在太学府,不怎么回宫,没有碰过面。
楚后和他谈论了许多,有些他当场就明白了,有些在之后的年月里慢慢地明白了,还有些到现在也没能明白。楚后与他交谈时总是严肃而认真,既不当他是个六岁的幼童,也不当他是个早慧的天才,无论他答得对或不对,明白或是不明白,都不会表示出任何赞赏或是失望。她只负责灌输,能消化多少都看他自己。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度,仿佛她生来就应该立于顶点,洞晓世间所有的真理,居高临下地审视这世间庸庸碌碌的芸芸众生。
对于蓝祈而言,楚后是他人生里第一个需要仰视的存在,是他第一个打心眼里敬佩和崇拜的人。他厌倦了那些或华而不实、或言不由衷的赞誉,在他自己看来,他能在那个年纪通读经卷不过是因为记性好、理解能力强,根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赞之事。所有人都夸他是天才、神童,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能满足于这些所有人都能做到、只不过是时间长短的成就。周围的赞誉把他困在了一方小小的世界里,而楚后却让他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他在楚后身上找到了一种陌生而微妙的归属感,甚至十分不孝地觉得自己投错了娘胎,只有楚后这样的女人才有资格做她的母亲,成为他人生里的第一个指引者和教育者,而不是那个唯唯诺诺、只会哭哭啼啼,还天真地以为他和齐晏青真的能做好兄弟的亲娘。
楚后也如是评价他:“你的确比容采更适合做我的儿子。”
说来也是十分可笑,他和楚后居然达成了这样一种相互认同。
所以楚后要他去云雀里潜伏卧底,他完全心甘情愿。舍弃了齐晏蓝这个罪人的名字,成为了云雀的金睛蓝祈。
从某种角度而言,他已经被楚后打下了烙印,所以就连玉无霜这样的人物也无法真正收服他。楚后对自己、对蓝祈有着准确的判断,也有着十足的信心,才会如此大胆定计。
这是一个只可能发生在这两人之间的计划,非楚后不能策定,非蓝祈不可完成。
至于契蛊的效用,楚后最初并没有告知,而是他成了金睛之后才自己调查清楚的。他一开始以为楚后是要他辅佐夜雪焕,但在彻底明白了契蛊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以后,他就陷入了迷茫。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楚后到底对他怀着怎样的期待,又对夜雪焕怀着怎样的期待,最终究竟要达成怎样的目的。
她的目光放得太长远,每一步落子都太隐晦,当初就曾对蓝祈明言,即使是进行顺利,他也需要在云雀之内潜伏十年以上;至于取得了开启皇陵的方法之后的下一步,楚后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到时自然会知道”。她说知道得越多破绽就越多,反而无法专注于眼前;一切都有她来安排,而蓝祈只需要一步一步地去做。
蓝祈无法判断楚后当年做下的布置是否还有效,但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就连她自己的死都被一并计算在内,又怎么可能不安排妥当。哪怕薨逝多年,这一切也从未脱离过她的掌控。
如果不是睛部出了内乱,蓝祈至今也还在云雀之内寻找着皇陵钥匙的线索,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楚后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出逃时他只能尽可能地给了云雀致命一击,让云雀有了从外部被攻破的可能,再逃到夜雪焕身边去,另想对策。夜雪焕对楚后的计划毫不知情,但所幸有夜雪薰的事做掩护,他关注醒祖皇陵也就显得不那么突兀。
蓝祈偷偷地仰慕了夜雪焕很多年,从一开始对楚后的移情到后来对他本人的向往,再后来甚至成为了精神支柱,以至于这个任务本身都变了味,不是为了完成楚后的期待,而是为了能去夜雪焕身边。
原本是没想要与夜雪焕变成这种关系的。他听过无数关于夜雪焕的传闻,早知他寡情凉薄;可等真的见了他,被骗着吃了一粒参丸,被问了一句“腿还能不能走”,他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温柔,所以才让他生出了不切实际的奢望。
他在夜雪焕身边受尽了呵护宠爱,一度都把楚后抛到了脑后,根本不想再管什么任务不任务,只想一心在这个人身边,帮夜雪薰取出广寒玉,赎了他父亲的罪,断了与齐家的最后一点因缘,然后跟夜雪焕回西北,陪着他守土开疆,相信他说的喜欢,相信他承诺的一辈子。
如果齐晏青没有认出他,如果魏俨没有一时心软,如果夜雪焕没有察觉到异常,他还可以在这种美好里沉浸许久许久。他甚至觉得这也在楚后的算计之内,她把他和夜雪焕的性子都摸得清清楚楚,算准了只要有她自己梗在中间,他们之间就不会有任何可能性,所以才放心地把契蛊种在他体内,让夜雪焕做他的契主。
早就应该明白的。早就不应该做这种贪婪又无谓的奢求。
他知道这种出走的行为看上去完全就是撒泼赌气,也知道迟早都要向夜雪焕坦白这一切,但就连他也不知楚后的真正目的,所以根本就说不出来。在那种情况下,如果还要说不知道,只会被夜雪焕认为是抵死不认,反而更加难以解释。
这是一个死局,无论说还是不说,夜雪焕都不会原谅他。
除了落荒而逃,他别无他法。
他需要时间来冷静,冷静到他可以重新披回冷漠的外壳,冷静到他可以坦然接受他们之间不复从前的关系,然后再回去与夜雪焕道出全部的因果,用契蛊作为最后的筹码,死皮赖脸地在他身边占据一席之地。
在他有勇气面对夜雪焕的怒火之前,他不想看见任何一个熟人,包括魏俨,包括童玄,包括玄蜂的每一个侍卫,包括夜雪焕身边的每一个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够坚定,只要这些人劝解他一句,他就无法彻底断掉那些念想,还会变得更加贪心。
所幸夜雪焕这几日也要去关外练兵,但在他回来之前,总要有个决断。
怔怔出神之间,手背突然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触碰了一下。蓝祈恍然低头,便迎上了一双碧绿的眼睛,热切又无辜地盯着他。
这只小黑猫似乎已经被困在这里很长时间,瘦瘦小小的,一身绒毛乱七八糟,看起来最多三四个月大,完全没有自己觅食的能力,也不像能翻过院墙跳进来,很有可能是屋主弃养的。蓝祈潜进来之后就被缠上了,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叫得一声比一声凄惨;于是只好去厨房切了点肉干喂了它,然后就彻底被赖上了。蓝祈坐着发呆,它就在旁边蹭来蹭去,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伸手摸摸它,它就主动把脑袋凑上去顶顶他的手掌。
野猫不可能这般亲人,只可能是被弃养的家猫。主人出去避风头,根本也不会管它的死活,关在院子里,任由它自生自灭。
现在它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蓝祈,大概又是在等他投喂。蓝祈又给它弄了些肉干,顺便给自己煮了点粥。窗隙里透进来的微弱光亮足够他在屋内自由行动,完全不需要点灯,也就不会暴露行迹。简单收拾一番之后,又继续坐着发呆。这次这小猫更加得寸进尺,直接爬到了他腿上,翻着肚皮打起了滚,露出两排瘦削的肋骨,四肢的关节处能清晰地看到骨节,当真已经是皮包骨头,肚子却吃得鼓鼓的,也不知究竟饿了多少天。
蓝祈挠挠它的肚皮,它就抱着蓝祈的手指舔了舔,安安心心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