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楼风
夜雪权走进花厅,扑鼻而来的就是残余的葡萄酒香,当即笑道:“又背着我饮酒?”
夜雪薰狡辩道:“若不躲着二皇兄,今日这点酒都还不够你一个人喝的。”
他喊夜雪焕“三哥”,却喊夜雪权“皇兄”,两者之间,亲疏立见。
人生而有欲,夜雪焕想要重权在握无人敢逆,夜雪薰想要海阔天空潇洒自在,却只有夜雪权一直都不争不抢,似乎无欲无求。诚然他自幼眼盲,的确做不了太多奢求,但这种温吞和煦却反而成了某种隔阂,使得他们对这位皇兄始终敬而不亲。
“西域的果酒醇而不烈,只能品而不宜多饮,只怕二皇兄尽不了兴。”
这话由一个刚刚喝高兴的人口中说出来简直毫无说服力,然而夜雪焕却十分理直气壮,手里端着茶盏,悠然道:“不若来尝尝今月刚采的金雏菊,想必会更合皇兄口味。”
夜雪权微笑不语,让颜吾搀扶着,在南宫雅瑜先前的位置上坐下。早有下人撤去了南宫雅瑜的杯盘,给他沏上新茶。
事实上,像夜雪焕和莫染这种常年混军营的,酒喝得凶,却根本没有饮茶的习惯,最多当个饭后漱口。如今百荇园里喝的都是蓝祈喜欢的白茉莉,甜淡爽口;而这金雏菊则最是清热降火,甚至可用凉水沏开,虽是秋季采摘,却不该是秋季饮用,只是夜雪薰体质极热,哪怕是冬季也要用金雏菊泡的凉茶来镇热。
到了这个时节,除了夜雪薰,估计根本不会有人喝金雏菊了,亏得夜雪焕还能一本正经地说什么“更合皇兄口味”。
颜吾将茶盏递到主子手中,夜雪权接过去呷了一口,茶汤虽是热的,饮下去后,舌根处却沁凉沁凉,解解酒倒还不错,但对于他这个没蹭上酒的人而言,实在是不怎么对味,于是不动声色地放下了。他未必不知南宫雅瑜在此,错开饭点或许也是有意为之,南宫雅瑜会避而不见可能也在他意料之内,但这一切在他脸上都看不出任何痕迹。
“我今日其实是要找容采,不过想着有些事也该让暖闻知晓,就一并过来了。”
莫染闻言,眉心微微一蹙,对莫雁归摆了个手势,让他屏退左右,关紧厅门,到门外守着。夜雪权微笑等候,直到花厅内彻底安静下来,才缓缓说道:“关于那位皇嫂……我只能说,我察觉不出她有何异常。”
夜雪薰有些意外,夜雪焕与太子从小斗到大,从来不动什么阴招损招,却不知为何到了如今,反倒突然要拿个女人做文章。
“察觉不出也正常。”夜雪焕哂笑,“毕竟……她一直都是太子妃,却并非是郁帅的孙女。”
宛如有平地一声雷,惊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你是说这太子妃从一开始就是个冒牌货?”就连莫染都笑不出来了,“这可牵涉郁帅一辈子的声誉,他老人家的嫡亲孙女也能被掉包?”
前东北边帅郁恒一直是他们这些年轻军官心中的向往,与上上任西北边帅姚烈并称边关双猛虎,哪怕如今都已告老引退,也依然余威犹存。
姚烈为人豪放,作风大胆,而这种作风也一脉传承给了林远,再传给夜雪焕。郁恒却是个极其正统保守之人,把皇权尊卑看得极重,对朝中所传的三皇子意欲争储之事极为不屑。
夜雪焕与蓝祈讨论过此事,都觉太子这些年或许并不如表面上那样依赖刘家,当年求娶郁恒的嫡孙女,说不定多少也有些想要对抗刘家的意思,却苦于力量不够,依然在苦苦挣扎。
“若非此番南巡,我还真想不到刘家会如此有手段。”夜雪焕摇了摇头,脸上讽意更盛,“到底是前朝过来的,底蕴深厚,连前凤氏也想着要拿捏。太子妃一旦诞下嫡子,刘家就有借口复辟前朝了。”
“你是说……?!”
夜雪薰脸色煞白,事涉国祚,他就算再闲云野鹤也无法置身事外,只是这桩桩件件实在太过惊人,一时间无法消化。
“太子妃之事暂放一旁,先来和你说说颐国遣使一事。”夜雪焕放下手中茶盏,“使团名单之中有颐王的亲兄梁王,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莫染道:“外邦使臣入朝,有其王公随同,不是很正常么?”
夜雪焕勾着嘴角,拍了拍蓝祈的后背,“你最了解颐国形势,给世子分析分析。”
蓝祈想了想,从果盘里抓了三只蜜柑,在案面上摆出一个三角,解释道:“颐国如今三方盘踞,王族云氏只是面上的掌权者,实权一直由背后的玉氏所掌控,云雀的核心部门也都在玉氏手中。玉氏即前凤氏嫡系遗脉。”
听到“凤氏嫡系遗脉”时,夜雪权的眉梢扬了扬,脸上已是了然的神情。
蓝祈继续道:“云氏想要摆脱玉氏掌控,刘家由此介入,一面帮云氏分化玉氏,一面又和玉氏勾结,意图借凤氏血脉复辟。以我对玉氏的了解,不该不知刘家图谋,但依旧与其合作,大概是想要将计就计,反过来利用刘家。两相争夺的关键……”
他从另一碟果盘里抓了一把瓜子,拈了一粒摆在其中两只蜜柑中间,“……应该就是醒祖皇陵。玉氏自己不敢开,但更不能让刘家所得,否则主动权尽失。云雀已衰,玉大人不信玉氏族老,恐钥匙最终要被刘家所得,所以才给了我――或者说,是给了容采。”
算算时日,玉无霜药效将尽,如今也不知在哪里等死,蓝祈心中不禁恻然。原不在乎人情,可他这颗心已经软了,竟也为这些生离死别感怀起来。
莫染抽着嘴角说道:“别人窝里斗,倒让你捡了个便宜。”
夜雪焕摸了摸蓝祈的脑袋,将他指下那粒瓜子拨到一旁,“所以此两者之间的合作暂时无法进行,但始终还有个太子妃夹在中间。”
他从蓝祈手里拈了第二粒瓜子,同样摆在那两只蜜柑中间,“若刘家知晓云雀已衰,失了最后倚仗,想要彻底捏住玉氏,她该要如何自处?”
夜雪权问道:“依你的意思,是要利用她反制刘家?”
夜雪焕答:“暂时不必。目前看来,大皇兄自己还应付得住,还是先拿颐国。”
蓝祈取了第三粒瓜子,摆在第三只蜜柑之后,“玉氏本欲扶梁王继位,后来受刘家挑唆,改扶了如今的颐王。此番颐国遣使入朝,是为结赵英私贩人口一案,却偏偏带了个亲王来。亲王入朝,摆明是要入质,可倘若颐国真要服软,之前何必拖延?”
夜雪权不置可否,指尖在杯盏外沿画着圈,微笑问道:“你是想说颐国内部有变,还是另有所图?”
蓝祈道:“不重要。但梁王会来,说明了三件事。”
他竖起三根手指,“第一,刘家不知梁王与玉久的关系。第二,颐王不知我与玉大人的关系。第三,玉氏不知我与容采的关系。”
夜雪权笑意渐深,“何解?”
蓝祈道:“我手上尚有半个睛部,就算要帮梁王夺位,也并非做不到。但凡这三条有一条不准,就没人会放梁王入重央,否则他会成为容采的棋子。”
一时寂静。此事夜雪焕并未瞒着莫染,他和夜雪薰都知情,却只以为他是当底牌藏着,没想到居然还可以这样用。
夜雪权轻吐了一口气,“你有半个睛部,天下何种情报不可得,你却不用?”
蓝祈毫不犹豫地答道:“容采需要,才算有用。”
莫染终于受不了了,手指在案面上敲得啪啪作响,不耐道:“好好说话,别腻歪。”
夜雪焕但笑不语,从身后拥着蓝祈,斜斜地看着莫染。夜雪薰也枕在莫染肩头,脸上仍是笑嘻嘻的,桃花眼里却藏有复杂之色。
他自己早都野惯了,很多事看得清,却懒得去争抢算计。但夜雪焕不同,他自小就好争且善争,性子又太强势,凡事都要自己拿主意,从来不让旁人插手。时间一长,似楚长越和童玄这些跟随之人都不自觉地有了依赖性,只听命行事而不究缘由。尤其这几年锋芒正盛,与楚家的关系也逐渐微妙,城府日深,身边竟连一个谋士也不留,一手掌控全局,像极了楚后当年的作风。
高处不胜寒,他风光却也孤独,但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谁都无从置喙。
夜雪薰曾经不止一次地猜测,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戳进他三哥的心坎里,怎样的人才能紧跟住他的脚步。在右陵时匆匆见了蓝祈两次,知他是密探出身,必然机敏伶俐,却没想到一旦被卷入了权斗之中,竟也能如鱼得水。
此番南巡,云氏、玉氏和刘家就一直在互相拖后腿,反倒让夜雪焕斡旋其中,赢在了情报量上,抓了满手好牌,怎么打都输不了,无怪如此有恃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