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进退
青璇殿内,南宫雅瑜正与蓝祈对面而坐,旁边的南宫秀人抱着小米,身上都穿着路遥那里拿来的兔耳斗篷,脖子里一圈雪白的绒毛,一大一小皆粉雕玉琢,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
“当真是贵客难请。”南宫雅瑜装模作样地感慨,“容采也委实太小气了,不过想请你一顿饭,他总也不放人,还得要秀人帮我去请。本宫的面子居然还没有秀人大。”
南宫秀人正在给小米喂枣糕,闻言十分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一双圆眼都眯成了缝。
蓝祈莞尔道:“太后说笑了,您近日一直抱恙,不好叨扰。”
南宫雅瑜笑着摇摇头,总觉得“太后”二字一下子就把她叫老了二十岁;可看了一眼小米,又觉得的确是做奶奶的人了,也无甚好纠结的。
新帝刚刚登基,朝中诸事繁杂,夜雪焕入夏之前也要先回西北,暂时无法顾及醒祖皇陵之事;最迟三月末,夜雪薰必要回北境避热,所以这几日都拉着莫染去看他正在修缮中的宁亲王府,亲自督工,说是不赶着些就住不上了,把小米扔在南宫雅瑜这里。
小米已经入了北府的籍,御赐了新的名讳和替字,但众人一时都改不过来,莫染有时候脾气上来,教训他时连名带姓都喊“莫小米”,那正儿八经的名讳也不知何时才用得上。
小米不认生,被他狠心的两个爹爹扔在宫里,倒和时常进宫的南宫秀人打成了一片,玩得还挺自在;之前只见过蓝祈一面,居然还记得他,还很认真地喊了一声“舅母”,差点没把南宫秀人笑喷。
南宫雅瑜对自家儿子这乱七八糟的育儿水准感到无比头疼,暗忖着这两个月里必要把小米的底子夯正了,否则被夜雪薰和莫染带着,还指不定要带成什么样。据说延北王妃也是个大大咧咧、咋咋呼呼的性子,不然也养不出莫染这么个混世魔王来;可转念一想,她自己也把夜雪薰惯成了这么个德性,好像也没什么立场说别人。
如今她这里虽然热闹,可再过几个月,又要各奔东西;而她既已身为太后,后宫诸事便要逐渐移交给玉恬打理,就连额上的眉砂都重新覆上了一层暗沉的赭红色,仿佛是暗示着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最为光鲜的那一段,从此就该是个颐养天年的闲人了。
但她尚有不甘,这些年轻的孩子们都还没能得到心中所求,她亦有夙愿尚未达成,还不愿就此归于平静。
“太后就不必喊了,听着别扭。”南宫雅瑜微微一笑,“你若愿意,便同容采一样,喊我母妃便是。”
蓝祈一口枣糕噎在喉咙里,差点没咽下去。
南宫雅瑜看着好笑,忍不住调侃:“羞什么,迟早的事。容采那孩子从小到大,真想要做什么事,还没有做不成的。”
南宫秀人在一旁帮腔:“蓝酱整日里跟三哥这样那样的,还要装脸皮薄,喊他三嫂还不认,心里指不定有多喜欢呢。阿遥说得对,你就是……”
一抬眼见蓝祈正幽幽地盯着自己,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生怕出卖了路遥,回头要一起挨收拾。
蓝祈懒得理他,转头对南宫雅瑜道:“娘娘就莫要取笑我了,容采也不会同意的。”
南宫雅瑜会意地笑了笑,也不再坚持。
她对齐家有愧疚,对蓝祈又有感激,觉得这孩子自小没了父母,自己一个人艰难而坚忍地活到现在,即便如今在夜雪焕身边被好好地呵护着,也要遭受各种背地里的议论,知情的断言他是楚后的弃子,不知情的又诬他妖媚惑主。那么小的年纪,比夜雪薰还要小一些,却已经背上了无数重压,她免不了就有些母爱泛滥,想多给他一些怜爱和鼓励;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和她家儿子一样没皮没脸,还没成亲就能逮着延北王妃喊“娘”――虽然她亲家母好像也很喜欢。
夜雪焕在这方面显然更慎重些,对于某些形式上的礼节也更为坚持,非要堂堂正正地给蓝祈一个名分,所以在那之前,蓝祈也不愿意轻易改口,承认自己是夜雪氏的“媳妇”。
南宫雅瑜能理解,但自己抛出的高枝被人推了回来,总还是有些面上无光,又显得有些过于殷勤,只好故意打趣道:“你这较真的性子倒真与容采有几分相似。暖闻去年回来就与我说容采动了真心,我还不以为然,他却一口咬定;那时我就想着必要见一见,是怎样的小可人才能收了容采的心。”
她笑得有些玩味,又似有些怀念和感慨,“他初接西北帅印时,也不知多少人要给他做媒说亲,连林元帅都有意嫁女给他,他却一概都拒绝。我倒也问过他原因,他竟答我……宁缺毋滥。”
南宫秀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旧事,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难怪那时林熙泽突然与三哥闹得那么僵,原来是三哥拒绝做他姐夫……”
蓝祈也觉忍俊不禁,他能想象到夜雪焕当时的心态,大战之中受了重伤,表面上风光无限地接了帅印,实际上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哪有什么娶妻的心思。但他当年定不如现在稳重,很多事拉不下面子解释,宁愿做个恶人――哪怕到了如今也还是一样,虽说已经委婉了许多,但仍旧不屑于直白地表达善意,不习惯被人感激。懂的人自然会懂,但在大多数人看来,他就是寡情而凉薄的。
能与他真正相遇在彼此都成熟之后,蓝祈很是庆幸;但有时又觉得遗憾,没能见一见当年那个暴躁乖戾却又自有温柔之处的夜雪焕,没能陪伴他走过那些最为艰难的时光。
缅怀过去的话题,蓝祈不想多提,也不想背着夜雪焕过多议论他和他们之间的种种,转而道:“我与容采当时……也算不得多真心,莫世子对我也多有敌意,反倒是宁亲王第一个鼓励了我。”
“那你可知,暖闻回来后是如何评价你的?”
南宫雅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他说,你能救他。”
蓝祈眼帘微垂,隐隐明白了南宫雅瑜几次请他入宫用膳的真正原因。
“秀人,你带小米到外面去玩。”南宫雅瑜虽是对着南宫秀人说话,目光却一直锁在蓝祈身上,“我要与他单独说几句话。”
南宫秀人没动弹,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终于鼓起勇气,喏喏道:“姑姑,蓝酱今天是我带进宫的,你可不能为难他,不然三哥又要收拾我……”
南宫雅瑜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笑骂:“不过说几句话而已,为难什么为难?快滚。”
南宫秀人吐了吐舌头,这才抱起小米,到殿后的小花园玩耍去了。
蓝祈看着婢女们退出殿外、关上殿门,轻声问道:“娘娘想问我什么?”
南宫雅瑜敛起了笑容:“去年年后,暖闻从右陵回来之前,你给了他一样东西。”
蓝祈点头:“是。”
南宫雅瑜抿了抿唇,又道:“你给了他一点你自己的血。”
蓝祈再点头:“是。”
“你的血能抗毒!”
南宫雅瑜忍不住激动起来,一把握住了蓝祈的双手,“他回来之后,太医便诊断说,他体内的热毒有所减弱――不是被压制,而是减弱!虽不明显,但他往年到了六七月间,即便是在雪岭之中也必有一次大发作;今年虽也呕血,却并未灼伤脏腑!所以他才能提前大半个月就回了丹麓,都是因为用了你的血!”
她虽然已过中年,但毕竟养尊处优,一双手白皙柔嫩,手心里却满是湿冷的汗水;蓝祈的手背亦冰凉如寒玉,交叠在一起,也不知是谁更冷些。
蓝祈并未抽开双手,就这样让她握着,平静道:“不敢隐瞒娘娘。当年楚后在我体内留了些东西,是以我的血的确可以疗毒治伤,但仅对容采有效。容采当时并未尽信于我,我也并未告知于他,又不确定疗效如何;而宁亲王与他是血亲,所以说得不好听些,我只是拿宁亲王做了个试验而已。”
南宫雅瑜脸色微僵,却还是坚持道:“可你的血对暖闻同样有效,不是吗?好孩子,你、你再帮帮他,我即刻收你为义子,给你和容采赐婚!”
蓝祈看着她热切的眼神,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太后赐婚固然谁也不敢反对,但若是以这种方式换来了赐婚,那必然不是夜雪焕想要的结果。
“此事宁亲王也与我谈过……”他缓缓答道,“他说,下不为例。”
“你不愿救他?”南宫雅瑜的语气冷了下来,“他当你是亲友,在所有人都疑你时信你护你……你却不愿救他?”
她在后位多年,一直是个绵里藏针的笑面虎;可此时没有笑容,那双水润含情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竟是十足的威势。
蓝祈却依旧从容不迫,郑重答道:“我当然愿意救他,但绝不是以伤害我自己的方式。娘娘护子心切,必然也能够理解,我亦非孤身一人,若是伤了痛了,亦会有人心疼自责。”
他的语气里颇有些骄傲的意味,南宫雅瑜也听出了其中的某种暗示,一对细眉顿时扬了起来,“你是在威胁本宫?”
“蓝祈不敢。”蓝祈语气轻缓,但那双漆黑的眸子却半点也不退缩,“娘娘今日背着宁亲王来找我,便是不想他为此而于心有愧,我也不想容采为此与娘娘闹僵了关系。醒祖皇陵之事,我必不遗余力,为他寻得广寒玉;但若要让我自残放血……除非是他本人要求,否则恕难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