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微蒙(上)
说是庆祝大捷,但正主毕竟还没回来,这些酒局赌局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待到夜雪焕从关外回来,蓝祈才算真正领略到了西北边军热情豪迈又不羁的作风。
一大清早,整个关内就挤满了等候迎接的人,有军有民,甚至还有西域异商;蓝祈站在帅府门前,一眼望去尽是攒动的人头,密密麻麻,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遑论是出门了。
蓝祈不由咋舌,按照传信,等到夜雪焕入关,少说也该是傍晚了,这会儿就把路都堵死了,是要硬生生等上一整天?
程书隽劝他:“这些普通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王爷一面,蓝少爷何必与他们一处挤?左右王爷今晚也要在帅府摆宴的,安心等着就是了。”
蓝祈深觉有理,何况他这两日刚听说了些事,心里头正别扭着,遂心安理得地转身又回了帅府,吩咐程书隽按照往年惯例准备好晚上的宴席,刻意把他答应夜雪焕的事抛在了脑后。
夜雪焕比预计的时间稍早入关,却也已经日近西斜。他望着高墙之上挂着的那颗头骨,因为饱受日晒雨淋,早已斑驳发黑,远远看去都不知是个什么玩意儿,却也没人想着要取下来。
时至今日,这颗蛮王头骨甚至都快要成为亟雷关的象征之一,据说每一个西域异商在初来乍到时都要特地参观一下,听一遍他当年以少破多、斩杀蛮王的英勇事迹。
夜雪焕并不觉得这些事有多光荣,极少有人知道,那一战所体现出来的根本不是他的英勇,而是重央内部争权夺利的阴暗面――为了扳倒他,不让他在西北起势,刘霆甚至连边蛮都利用,勾结外贼谋害皇子,偏又没能抓到切实的证据,每每回想起来,都还觉得背后隐隐作痛。
事实上,自西域通商以来,亟雷关防御力度加大,三代边帅从姚烈到林远再到夜雪焕本人,都从未让边蛮突破到亟雷关下,根本不可能让边蛮看到城墙上的头骨,他完全就是挂给刘霆看的。获赐帅印之后,他更是借口不知边蛮底细,连续三年大肆征兵,将西北边军扩编到十五万之众,亦是在向刘家示威,要与刘霆分庭抗礼。
如今刘家已毁,他成了重央实质上的一人之下,这头骨按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却已然成了他身上的某种标签,想想也是颇为感慨。
他在关门之下放出一支响箭,城头接到指令,立时便响起了昂扬的战鼓和号角声;关门缓缓开启,里头的欢呼声铺天盖地,城墙都被震得微微颤抖,簌簌地落灰。
站在最前迎接的自然都是他最熟最亲近的将领,林熙泽按照惯例,给归来的将士依次递上归阵酒。
并非是出征时的狂沙,而是西北最有名的神仙醉,入口绵柔,下肚却辛辣,混杂着些许药材的苦甘,只一口便能让人飘然欲仙,在激烈的战事之后,愈发感受到活在人世的美好。
夜雪焕与将领们一一招呼过,目光范围内却未见着蓝祈,不由得心中一突。他当然不认为蓝祈会再负气出走,但大抵是上次的事给他留下了太深的阴影,以至于此时见不到人,空落感一下子涌上心头,竟都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手心里沁出了一层冷汗,又不敢表露出来,一面与周围谈笑,一面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人群,试图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身边亦有前来接应的玄蜂侍卫,见他一直心不在焉,凑上去低声解释:“此处人太多,属下们怕挤伤了蓝少爷,让他在帅府等了。”
夜雪焕这才稍稍释怀,却又直觉地认为并非那么简单。以蓝祈的轻身之术,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踩着屋檐款款而来,甚至直接攀上城头,远远看着他凯旋归来。人多杂乱都是借口,只怕这小猫儿是又闹脾气了。
他看了眼身边眉飞色舞的林熙泽,暗自诧异,难不成这小子已经出息到能给蓝祈气受了?
他归心似箭,奈何实在挤不出这人山人海,只得让亲兵疏散人群,慢慢辟开道路来。
军中之人倒还好些,知道听命离去;民众却不愿放弃这难得的可以瞻仰荣亲王的机会,被赶到路旁还要推推搡搡,恋恋不舍地探头张望,哪怕已经看不到人了还不肯离去,前前后后堵得水泄不通,走得无比艰难。
林远带着林熙泽中途暂别,其余刚刚归来的将领也要先回去收拾整顿,更要有人负责去安置伤员、记录战功和战损,是以都陆陆续续地离去,待晚间再去帅府一道庆功。
好不容易踏进帅府大门,天色都已经彻底黑了。
暴雨将至,这几日都是阴天,今晚却不可思议地放了晴,天边挂着一弯凄凄的弦月,几缕云絮缭绕周围,倒也颇有几分情致。
夜雪焕步履轻盈地跨进大门,迎上来的却是程书隽,说蓝祈正在演武场准备晚间的宴席,请他先行洗浴更衣,热水都已经放好了。
他顿时就有些焦躁着恼,觉得自己实在把蓝祈宠得不像话了,他男人征战凯旋,不赶紧过来撒撒娇就罢了,还要甩脸色摆架子。
他径自回了卧房,浴桶中热气氤氲,水温还烫着,里头加了舒筋活络的药包,淡淡的药味也掩盖不住房内未散的龙涎香气。洗去了一身尘泥和疲惫,他的心情也总算好了些,脑子里开始盘算晚上要如何惩罚他不听话的小猫儿,越想越觉得愉悦开怀。
而蓝祈此时正在演武场上,看着眼前的场面无语凝噎。他吩咐了程书隽按照往年惯例来安排,实际上并未关心这“惯例”是如何,但帅府里的下人显然都很清楚――吃食不重要,有酒就行。
演武场的边缘处至少摆了上百只大酒坛,几乎都摞成了一堵墙;北面垒了一处小高台,上面摆着单独的食案,想是留给夜雪焕的主位,其下则是成排的长矮桌,一张张竹席拼接在一起,偌大的演武场竟也变得挤挤挨挨,活像个街边的小食肆。中央点着一簇巨大的篝火,火光窜得比人还高,几个厨子正围着火烤肉烧汤,整只整只的猪和羊被架在烤架上,外皮都在滋滋地冒油。西北口味重盐重辣,与西域通商以来又多了许多用香料的习惯,哪怕是在开阔的场地之中,浓郁的辛香味也飘散不去,混着一股呛人的烟火气,直接把蓝祈挡在了外面,生怕再前进一步,自己的鼻子就要失灵。
与这场面比起来,当初夜雪焕给白接风的那一场简直可谓风雅。
他问了府里的下人,说是这种宴席实际上算是变相的流水席,但凡军中将士,可以即来即走;因为不可能有场地能容纳所有的边军将士,只有如此才能让尽可能多的人都喝上一碗,分享一下凯旋归来的喜悦。且边关重地,到底要随时保持作战能力,喝得差不多就要回去执勤站岗,也不用人人都留到最后散场。
倒也十分有道理,但蓝祈还是望而却步。
夜雪焕还没到场,出征归来的将士也尚在收拾整理,留守关内的一群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随意挑位置坐下,成群结队,谈笑风生。其中还有不少蓝祈这几日的牌友,见了他纷纷调侃:“玩牌玩不过,喝酒定然不能再输,今日就算拼着王爷怪罪,也非把你灌倒不可!”
蓝祈默默叹了口气,把自己缩进了被堆到角落里的兵器架旁边。
所以夜雪焕赶来演武场时,远远搜寻了好几遍,总算找着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身影,斜斜倚着兵器架,游离在篝火的照耀范围之外,安静冷清地一个人站着,哪怕几步之外就是喧闹的宴席,也依然显得阑珊而寥落。
夜雪焕忽然心中一酸。
蓝祈从来都不喜这样的场合,是为了能与他站在一起,让所有人都认可,才把自己展现到人前。可无论多有手段,不能上阵杀敌始终是硬伤,他终究不可能彻底融入这群军中将士之中。在千鸣城中与官场打交道倒还好些,可在这亟雷关内,他必然是格格不入的。
――在这半个多月的等待里,他该有多难熬。
夜雪焕轻声叹息,沿着演武场外围悄然靠近;蓝祈自然察觉了动静,却连头都没回,任由他从身后环住自己的腰身。
“真不乖。”夜雪焕在他耳尖上咬了一口,低低笑道,“晚上非好好罚你不可。”
熟悉的气息落在耳畔,蓝祈整片脖子都不受控制地泛起潮红,但仗着此时众目睽睽,谅他也做不出什么出格之事来,所以并不答话,不以为然地哼哼了两声。
夜雪焕伸手在他臀*上轻拍了一下,“你从现在开始乖一点,我还能考虑从轻发落。”
蓝祈指了指演武场上的热闹景象,撇嘴道:“你今晚不该通宵么?”
夜雪焕明知他所指何意,偏要曲解,声音压得更低更哑:“你既想要通宵,我自然满足你。”
他刚刚沐浴过,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角和艾草的味道,发丝微湿,所以未戴发冠,只高高束起,一低头就全落到了蓝祈的颈间和肩头,撩得人心头发痒。
蓝祈实在矜持不起来了,转身埋进他胸前,听着他怦鸣的心跳,软软地唤道:“容采……”
“嗯。”夜雪焕紧拥着他,吻着他的发顶,喃喃道,“我回来了。”
两人躲在角落里偷偷温存,林远已带着一众将领到场。夜雪焕见众人入座,整个演武场已差不多坐满,这才牵着蓝祈,款步走上了小高台。
演武场上瞬间安静,众人齐齐起身;程书隽在一旁斟满了一碗酒,夜雪焕便端起酒碗,向着场下一众将士,沉声道:“此番出巡,我等在长隅山下,共歼边蛮两百七十余人,虽大获全胜,但亦有五百余名将士牺牲。”
他手腕翻转,将酒液洒在地面,“敬牺牲的烈士!”
场下一片默然,随着他倾倒酒液,告慰逝去的英灵。
程书隽为他满上第二碗,夜雪焕继续道:“西域通商已逾五十年,我亟雷关作为通商关口,从未让边蛮断过一次商路,这都是历代将士们以性命铸成的铜墙铁壁。我在此以夜雪之姓起誓,只要我在一日,必不教边蛮犯我一寸领土,必不教任何一名将士白白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