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醒陵(下)
刚从悬桥上过来的玉恬有幸目睹了点火过程的后半段,无论她如何见多识广、处变不惊,此时也不禁目瞪口呆。
“这也太……”
莫染失神地摇摇头,竟都找不到只言片语来形容眼前所见,最后感慨了一句:“我日啊……”
――这大概是在场四人共同的心声。
据史书记载,醒祖二十岁时举旗起事,征战二十年统一天下,在位二十年后又把自己关进了皇陵,一生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而修建这样规模的皇陵,需要多少时间?
掏空山体、开凿走廊、改造地势、布置大阵,这整个皇陵从内到外,要堆砌多少财力和人力?
在倾举国之力完成这座皇陵之后,凤氏皇朝又需要休养生息多少时间?
直到此时,莫染才终于明白了蓝祈那句“为所欲为”的含义――这位千古一帝很有可能是在夺得天下之后,就已经开始策划修建这座皇陵;他要自己永远都是千古一帝,所以自他以后的所有帝王,都不配拥有比他更恢弘壮丽的皇陵地宫。
“……我原以为地宫是平面构造,外围墓室是由外到内排布。”蓝祈声音艰涩,颤巍巍地吐出一口气,“没想到居然是由上到下排布的……”
莫染也颤巍巍地问道:“你的意思……那走廊里的全是墓室?”
“从图上来看,是的。”
蓝祈回想了一下那张完全是平面的构造图,万万没想到那些八角辐散排布的墓室不是一圈圈包围起来的,而是一层层竖着叠起来的。他觉得这完全是醒祖的恶趣味,立体的构造图绝非画不出来,却非要故意画成平面投影,分明就是那老祖宗想给后世的开陵之人一个巨大的“惊喜”。
幽亮的蓝色火光映到了山洞之外,陆续渡桥的亲兵们都好奇地过来查看,果不其然都吓软了腿,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大概就是醒祖想要看到的反应。
算算时间,此时已将近深夜,就算想要下去地宫,体力也跟不上了。一行人在看台上就地休息,食不知味地啃了点干粮,草草闭目养神;但实际上,谁也没法在这仿佛鬼火扑朔的环境下睡觉,不过是歇一歇脚。
夜雪焕抬眼看着那一簇簇蓝火,问玉恬道:“可知这是何燃料?我怎么觉得这味道……”
“像小蓝祈平日用的龙涎?”玉恬瞥了眼他怀里窝着的蓝祈,“应该是某种深海鱼油,成分可能与龙涎有点相似,烧起来温度极低,所以火焰才是蓝色。凤氏前期时经常被用作陵中冥灯的燃料,但后来似乎绝种了。”
蓝祈当然没娇气到远赴南荒还要挂着香球,数月没闻到龙涎的味道,一时竟没想起来。他有些尴尬,挣扎着坐直了些,扯开话题道:“这灯油能烧多久?”
玉恬了然道:“放心,据说这东西在海底都能点燃,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就能烧上好半天。我看灯台的大小,烧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顿了顿,她忽然敛起笑容,难得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低声道:“比起这个……这地宫里的蛊臭太重了,我闻着都有点恶心。”
夜雪焕蹙眉道:“怎么说?”
玉恬摇摇头,叹道:“蛊味轻重取决于制蛊的过程。单纯的药蛊毒蛊味道都淡,但若是以活体入蛊,沾染了血腥气,那味道就厉害了。当初我发现谢子芳体内有蛊,就是因为他身上有浓重的蛊臭,但也不至于让我觉得恶心;而现在皇陵里的这股子味道不仅血腥,而且腐臭,恐怕都不止是活体入蛊,还要以蛊养尸……传言应当不假,陵中确有大量活殉。”
所谓的“蛊味”只是某种具象,并非真正的气味,而是植根于血脉中的感应,即便她掩鼻屏息,蛊虫特有的气息也会无孔不入。但凤氏的异血可以说是蛊中的极致,无论是意外还是错误,都是自然造化下的产物,所以远胜于人为炼制的蛊虫。哪怕是当初谢子芳体内那些号称能毁灭天下的青冥蝶也奈何她不得,而地宫内的蛊臭却居然隐隐对她造成了压制,使得她一阵阵恶心发寒。
“……以蛊养尸?”莫染闻声凑了过来,面露嫌色,“那是什么?”
玉恬组织了一下词句,解释道:“以活人入蛊,人死后堵塞身上所有孔窍,蛊虫被困尸中,为求生存只能进入休眠状态,并将人尸作为茧蛹,精心养护,如此则尸身不腐。”
几人被她说得毛骨悚然,莫染对这类东西尤为反感,不禁问道:“你是说,那些蛊都还是活的?”
“活的,而且不知会不会苏醒,也不知醒了会如何。”玉恬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抿唇望向那一层层幽暗的走廊,“这可当真是古籍里才出现过的东西,我从来没想过真的会有……”
很显然,她对醒祖的认知再一次被刷新了,对自己的老祖宗生出了难以名状的厌恶之情。
她扶着看台边缘的雕栏站起身,“夜长梦多,早些找着东西,也好早些出去。”
夜雪焕和莫染对望一眼,原以为关闭了皇陵机关就能安全,谁知又多出了这种未知的危险。
一行人沉默着收拾行装,虽然只歇息了个把时辰,身体尚带着疲累,但一想到早点探明情况就可以早点出去,就还能再榨些气力出来。
走廊上虽开着八个门洞,但内部却并非像蓝祈以为的那样分开八间墓室,而是完全贯通成一个环形的大整间,门洞的作用目前来看只是透光。洞外的蓝火照射进来,将整间大墓室分割成均匀的明暗间隔,明处亮蓝,暗处幽青,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这与蓝祈脑中的结构图相重合,图上所绘的辐散八角墓室原来是这些光影的排布。
钻研了从外到内的几份图纸,蓝祈也算能摸到一点醒祖在这方面的风格和喜好;比起精准,他似乎更钟情于布置意象,只可惜蓝祈并不能欣赏他的奇思妙想。
更令人震惊的是墓室内的景象――与其说这是个墓室,不如说是个展厅,里面有序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泥塑屋舍模型,甚至还有耕地、羊圈、马棚等等,男女老少、神态各异的泥人像遍布其中,发式衣着都是千年前的样式,发丝衣带根根分明,五官清晰可见,那些屋顶上支楞的瓦片、篱笆上粗糙的木刺更是栩栩如生。
村落外围是高耸厚重的城墙,附带着t望塔、烽火台、投石器等等防御工事,披甲持枪的士兵或骑马巡查,或值守岗位,还有些聚集在城墙之下,围坐在大锅旁生火造饭。
这些场景将边关上的日常生活刻画得惟妙惟肖,所以夜雪焕和莫染都很熟悉,但违和之处在于,建筑和村民都是缩小差不多一倍的泥塑,唯有兵马是等人大小,站直了倒和房屋差不多高,因为比例不协调而显得极为怪异;材质也明显不是泥塑,就连身上穿的兵甲都呈现一种颓败的灰白色,质感更接近于白蜡,神情也僵硬呆滞,完全营造不出边军里其乐融融的气氛,还不如那些泥塑来得生动亲切。
莫染吞了下唾沫,勉强挤出些难听的嗓音,问玉恬道:“这些……难道就是……?”
玉恬阴沉着脸点了点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弃之色,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那些人俑,低声催促道:“别碰,快走。”
――被活体入蛊、以蛊养尸的,居然是这些边关将士。
那一瞬间,所有人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那些关于皇陵的传闻――十万兵马,活殉入葬。
活人殉葬早在凤氏中期就已经被废除,在后世之人眼中,殉葬本就已经是极其残虐无道的行为,遑论这些活殉还不是奴仆或罪人,而是铁骨铮铮、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军人。
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崇军尚武的重央朝,怕是早就要闹出暴乱了,也不知醒祖当年是怎么压下怨气的――又或者说,根本无人知道真相,连那些活殉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会是这般结局。
没有人敢再往下想,一个个头皮发麻地贴着走廊外沿往下走,脚步和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一点点动静都会惊扰到那些不知该说是死是活的尸俑。
最上层这条走廊是最长的一条,绕行一圈几乎就是小半个时辰;随着方位变换,墓室里的“展品”也在变化,边境变成了沿海,城墙变成了海堤,耕地的村民变成了晒网的渔民,码头上还停靠着战船船队,船上立着完全不成比例的水师将领和箭手炮手,不仅看不出半点豪情,反而极其}人。
醒祖在位时,边关只有落霞关、霜芦关和雪鹄关三处,位置与现今也并不相同,据说那时的落霞关比现在还要往南数百里,但醒祖薨后,南边逐渐没落,落霞关不断北迁,所以才得了“南荒”之名;到末期甚至连边关城墙都几乎没有,南丘郡都成了荒地,改朝换代后才被白氏收复,重新繁荣。
――如今看来,当时的南荒就是被醒祖圈为了私地,连凤氏子孙自己都不敢轻易进入,才会被逐渐放弃,成为了许多流民逃犯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而这些人最终演化成了荒民的祖先。
醒祖自己出身南境,所以他们最先看到的应该就是当初的落霞关上的缩影;接着是东南沿线的海岸线,延伸到东北的霜芦关,尸俑所穿的就是厚重的加绒盔甲,马蹄上钉着的也是专门走雪地的带钉蹄铁。再往北则是雪鹄关,马匹和骑兵明显增多,甚至有马队飞奔、纵横草场的恢弘场景。
若单论造景,的确是将各方边关的特色都突出得极为鲜明,一眼就能分辨,可以说是巧夺天工;然而一想到那些兵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甚至是威风八面的将士,而且这些含恨枉死的将士还随时可能在蛊虫驱使下再“活”过来,就谁也没有了欣赏的心思,多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胆战。
好不容易走完一圈,没人想要休息,毫不停留地走上向下的栈道,步入第二层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