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指约
行过祭礼,蓝祈突然道:“容采,我有东西想给你。”
夜雪焕有些意外,刚一回头,就见他右手捏着拳头伸了过来,手掌缓缓摊开,掌心里竟是一枚古朴的黄玉扳指,外壁无任何雕纹装饰,只有一条明显的弦槽,样式甚至是几百年前就已经几乎不用的坡形,一看就是古物,只作扣弦拉弓之用,不似如今的扳指,多少都带些首饰的成分。
“当年我突破云熙阁、成为金睛,取出来的就是这个扳指。”蓝祈不知为何有些心虚,“玉大人做主送了我,权当是个纪念。”
夜雪焕拿起扳指端详一番,挑眉笑道:“这是……‘澜机’?”
蓝祈没想到他能认出来,更加心虚地撇开了视线。
这扳指的原主人名叫郑沧澜,是醒祖开国的七将四相之一,说起来还曾与“他”在皇陵中打过照面,只是当时谁也不知究竟是哪一个。
郑沧澜以射术名垂青史,算得上是古往今来第一神箭手,二十岁时跟随醒祖,年少成名,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一箭足矣。最厉害的是他不挑弓,一把新弓上手,第一箭小试,第二箭就能杀敌;但唯有手上的那枚扳指,至死都未曾换过。
立国之后没几年,郑沧澜病逝,醒祖亲自为他所用的扳指命名“澜机”,作为国宝之一,收入国库。后来凤氏灭国,玉氏席卷大量珍宝出逃,夜雪氏清点战利品时并未发现这枚扳指,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竟是被蓝祈私藏了。
――鲜少有人知道,郑沧澜原名郑苍蓝,醒祖嫌这个名字女气,不够磅礴,随手给他改了。
夜雪焕把玩着扳指,只微调了个角度,果然在内壁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古体字刻纹,依稀能辨别出是个“蓝”字,大抵也是郑沧澜对醒祖给自己擅自改名的唯一一点不屈抵抗。
这一段在前凤氏的宫志中有所记载,并非公开的历史典籍,蓝祈必是以为他不知情;然而当初为调查醒祖皇陵,他和莫染早就把这些尘封千年的古籍经卷翻遍了。
“我家小王妃的心思,当真百转千回。”夜雪焕啧啧感叹,“你成为金睛的时候才多大?十五六岁?那时候就处心积虑要给我准备礼物了?到底是玉无霜送你的,还是你自己讨来的?”
蓝祈的耳尖止不住地红了。
夜雪焕继续毫不留情地拆穿:“当初那枚西南边军的虎符,你也说是留作纪念,匆忙出逃时却居然还带在身上,其实就是想着与我相见时,当做让我留下你的筹码吧?”
蓝祈:“……”
“还想诓我戴个刻着你名字的扳指?”夜雪焕危险地眯起眼,笑意却从眼底溢了出来,“你自己说,你觊觎我多少年了?”
蓝祈臊得脖子根都红了,一把抢回扳指,不由分说就往他拇指上套,小声嘟哝:“你之前戴着凤尾,我才没拿出来的……你既不要母后的扳指,那就戴我送的好了。日后还要开弓,总不能不戴的。”
夜雪焕险些喷笑出声:“你方才喊什么?”
蓝祈抿紧唇不说话,夜雪焕就把人抓进怀里,咬着他红透的耳尖逼问:“还没过门呢,就改口喊母后了?”
蓝祈假意挣扎了一下,就把头埋进了他颈窝里,半晌才闷闷道:“怎么就没过门了……”
夜雪焕忍着笑道:“是,蓝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是该改口了。等下见了绿罗,我也喊她姐姐。”
蓝祈知他是在打趣,也不当真,哼哼唧唧地抱着他的脖子,等脸上的热意消退了些,才低声问道:“这个扳指……你喜欢么?”
“喜欢,自然喜欢。”夜雪焕在他发顶亲了一口,“郑沧澜一代神将,能戴他的澜机,是我的荣幸。我家蓝儿果真厉害,还没认识我时就能投我所好,我岂能不喜欢?”
澜机戴在他手上,其实还是紧了些,回头少不得还是要将内壁磨薄,却要小心不能磨了那个“蓝”字,不能白费了蓝祈的一番小心机。
如今回头再看,蓝祈当真是机关算尽,从成为潜隐、有了消息渠道开始就在打探他的情报,为了留在他身边,不知做了多少手准备;完成了第一步之后,又一点点试探着他的喜好,不着痕迹地得寸进尺,慢慢爬进了他心里最无可取代的位置。以至于如今登堂入室了,竟还敢在楚后的灵位前堂而皇之地给他套扳指,还是个刻着自己名字的扳指,简直就是在向楚后公然挑衅示威,当面宣示对她儿子的所有权。
当然他完全可以狡辩那是郑沧澜的蓝,不是他蓝祈的蓝,狡猾又虚伪,可夜雪焕偏就吃这一套。
他甚至可以想象,少年的蓝祈第一次突破云熙阁,既得意又嚣张,分明只要随便取件东西出去就算合格,他却在里头大摇大摆地逛了一圈,挑挑拣拣才选了这枚澜机,既有着一代神将的名头做掩护,又巧合地带着他自己的名字。
他野心勃勃地想要给夜雪焕刻上自己的印记,可当真见了面,又变得畏首畏尾。千依百顺地等待着被宠幸,却只有得到回应了,才敢表露心中的眷恋依赖;每多得到一点怜惜,才敢多放肆一点地撒娇讨疼爱。毫无保留地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又摆出了一副随时都可以抽身而退的姿态,矜持又步步为营地引诱着夜雪焕主动挽留他,和他说喜欢,许诺他一辈子。
可偏偏就是这些小心机,才让夜雪焕觉得无比可爱。
――那样聪慧傲慢、从不愿承受任何失败风险的蓝祈,却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他身上,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投入了他的怀里。
他情愿被蓝祈算计,情愿让他将自己套牢,情愿把这个“蓝”字变成自己身上的某种刻印,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消去。
夜雪焕抚着手上的扳指,赭黄色的外壁上有些细小的划痕,摸上去却温润细腻;都说玉需人养,千年间都被封存不见人气的古玉,若非是蓝祈一直贴身藏着,以体温润养多年,绝不可能有这般手感。
光是这样一想,指腹处就仿佛微微发起热来。若不是还有那么一点可怜的道德底线,夜雪焕简直想就地把蓝祈压在灵殿之上,当着楚后和玉无霜的面,狠狠疼爱他一番。
“你也当真是藏得住,这么久了也没让我发现。”夜雪焕在他腰间捏了一把,“分明隔三差五就要被剥个精光,到底是藏在哪里了?”
蓝祈哼道:“我既擅长取别人的藏物,自然也知道要如何藏才最隐秘。不想让你找到,你就绝对找不到。”
夜雪焕突然沉默片刻,而后叹道:“若我一直不摘凤尾,你就打算一直不给我了?”
“……至少在皇陵事了之前,我不想冒犯母后。”蓝祈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没想到,你竟会把凤尾扔了……”
“我当时确实是冲动了,这一点我必须承认。”夜雪焕轻舒了口气,回忆起初落难时的困境,仍觉心有余悸,不由得将人抱得更紧了些,“我从前虽不认同她的许多作为,却也从未觉得她做错过什么。但从皇陵中出来之后,我才明白,她给我的所谓‘凭心而活’,究竟是用多少人的牺牲换来的。”
“她薨了这么多年,我却始终无法释怀。一直戴着凤尾,就是要提醒自己,定要摆脱她的制约。可那时我突然意识到,凤尾真正束缚着的――或者说母后束缚着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
他捧起蓝祈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抚摩,喟叹一般喃喃道:“我的小猫儿为了我,受了太多太多苦了。”
蓝祈心头微酸,他可以对殷简知说不苦,可以告诉绿罗他很好,却独独不再会对夜雪焕逞强和隐瞒。
在遇见夜雪焕之前的那些年里,他确实太苦太苦了。
“我不用你的牺牲来换取我的自由,从今往后,我情愿被你束缚。”
夜雪焕用左手握着他的手掌,右手拇指放入他掌心中,“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永远也不离开。”
蓝祈低着头不说话,手上却很诚实地握紧了他的手指,唇角偷偷翘了起来,两颗小梨涡藏都藏不住,满满地盛着甜软的笑意。
夜雪焕看得分明,心里喜欢透了,故意在他耳边哑声低语:“戴上了你给的扳指,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永远也逃不脱了。你可愿意?”
“记得我上次说过的么?”蓝祈深深注视着他,一字一字,掷地有声,“今生今世,只此一愿。”
――上一次在松留峰上,他也是这般,在楚后灵前,坚定地说想要长伴夜雪焕左右。
从未犹豫,亦从未后悔。
夜雪焕满足地叹了口气,轻抚着蓝祈的后背,目光落到了神龛上,不经意就带上了几分讥讽和炫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