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回溯
刀尖刻入香樟木的瞬间,林尔清听到木头里传来一阵呜咽似的摩擦声,便知道自己又刻错了。她收住刀锋,悬停手腕,犹豫了很久,原本装满纹样的大脑如今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补救措施,只能叹了口气,不甘心地将刀放下。
已近完工的面具安详地躺在台灯下,左一半,右一半,中间还隔着好几块废弃的木料,这便是林尔清大半天的劳动成果。她尝试着把裂开的面具合在一起,柔和的轮廓中央却多了一道凌厉的伤疤,再也没了送子吞口喜庆的模样。
看来是不行了。
她只能给预订的顾客打去电话,新婚礼物被摔裂始终不吉利,林尔清便没提,只说自己做饭时伤了手,怕是要延误工期。好在对方十分大度,反倒关心起她的伤势,让林尔清心里更加内疚。
挂断电话,收拢心神,她重新拿起刻刀,感受着香樟木的纹路在她的指腹下温柔起伏,林尔清决定将刚刚失误的一刀修成一道回纹,富贵不断头,也是好寓意。
拿起刀,心思却又不受控地游弋起来——要富贵吗,还是平安比较重要?无论是失踪的周郁哲还是亡故的无名人,让他们选的话,都会选平安吧?
已经落下的刀尖一滑,将回转的方形纹路凭空削去一块,还牵动了掌心的伤。好好的一块料子,这下是彻底没救了。
再懊悔也没有用,心不静,看来是雕不成面具了,林尔清打开电脑,准备为论文再查些文献。可才起了个头,思绪又飘到了周郁哲身上,于是这一坐便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屏幕上的光标依然孤单地在原地跳动着,停留在文献刚刚被打开时的位置。
“哎……”
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浪费时间的林尔清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到屏幕右下的时间又向前推进了一分钟。从昨晚开始,她就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第六感告诉她一切谜团的突破口就在那个被遗漏的名字上,只要查到这个名字就能知道周郁哲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她思索了很久却又找不到任何继续深入调查的方法。
她和周郁哲一样,都是独自来到这个城市的,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以前她觉得在一个城市落地生根很简单,有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找一个爱人,生一个孩子,或者再一起收养一个宠物,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自己寸步难行。
她重新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漫无目的地翻查着已经看过很多遍的通讯录,直到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你好,是林尔清小姐么,我是黎文。”
“黎文……”林尔清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这个熟悉的名字,突然意识到他是周郁哲案子的负责人,原本浑浑噩噩的大脑猛然精神起来,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丝努力的方向,“呃,黎sir,什么事?”
电话那头稍微停顿了一下,大概是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港台腔的称呼,不过很快就回过神来,说起了正事:“叫我黎文就好,周郁哲已经失踪超过24小时了,我们想去你家看看是否有什么遗漏的线索,如果有必要的话,还要麻烦你回答几个问题,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可以。”
“那我们很快就到,麻烦了。”
黎文口中的很快果然很快,不到半个小时,门铃就响了。林尔清打开门,就看到黎文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口,长手长脚颇为飒爽,侧后方站着一个戴着金丝框眼镜文质彬彬的青年,两人站在一起,倒是赏心悦目。
“严晋,今年新来的同事,还在实习期,过来学习一下。”黎文简单介绍着,走进了屋子,他身后的青年朝着林尔清腼腆地笑笑,也跟着进了门,两人站在门口,都没有往里走。
“不用换鞋。”
“打扰了,”黎文这才往里走了一步,问道,“方便带我们看看吗?”
“客厅,厨房,洗手间,南边并排的是卧室和书房,请便。”
这间房子的格局并不复杂,林尔清大概指了指方位,然后便示意黎文和严晋自便,她没有跟着两人在房中转悠,与陌生人相处始终让她感到尴尬,所以借着泡茶的由头去厨房躲了会。
等她从厨房端着两杯茶出来的时候,黎文正在走廊里踱着,偶尔看着什么地方若有所思,而严晋则略带拘谨地坐在沙发上等她,显然是等着她来做笔录的,林尔清也不浪费时间,递过茶杯后便在他对面坐下。
严晋人如其名,做事十分严谨,细致的一问一答,连笔记都写得工工整整,尽管那些问题林尔清都回答过,整套流程还是花了20多分钟。可小伙子显然不善交谈,林尔清也不是热闹的人,笔录做完后现场便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林尔清不知道眼睛该往哪看,干脆大剌剌地看向正在书房查看的黎文。
周郁哲是个很尽责的医生,大部分事情都在医院完成,回到家了就处在十分放松的状态,吃饭睡觉,与她聊天,或者打游戏,家里几乎没有留下他生活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林尔清独居的屋子。在黎文来之前,或者说在周郁哲车祸之后失踪之前,林尔清就已经将家中周郁哲的东西细细梳理过一遍,一点可疑的迹象都没有,所以黎文一定也查不到什么,但是林尔清不准备先开口,她在等黎文开口问他。
“周医生有没有记录东西的习惯。”
果然,只过了一会儿,林尔清就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黎文的声音。
“没有,不过他医院办公室会有他的工作笔记,你们应该看过了吧。”
黎文不置可否,目光掠过长长走道两侧各式各样的装饰面具,继续问道:“那周医生有没有和你提过什么特别的病人。”
林尔清眼皮一跳,却依然回复道:“没有,他回家后很少说起医院的事情。”
“为什么,他不喜欢这份工作?”黎文放下正好拿在手中的相框,转头看向林尔清,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算是对病人的尊重吧。”
黎文没有再说话,转过头看向刚刚放下的那个相框,照片上林尔清幸福地依偎着周郁哲,背景是自由的碧海蓝天,充满热带风情的椰林在明媚的阳光下生机盎然。
那天的海风应该很大,黎文看到林尔清耳畔一缕发丝肆意飞扬,几乎飞出了画面,缠绕上他的指尖,他被蛊惑般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一下照片。
“这是去年旅游的时候拍的。”这次,是林尔清先打破了沉默。
“三亚?”
“陵水。”
“那边……好像是黎族?也有傩吗?”
林尔清本以为只是无意义的闲聊,没想到黎文这么敏锐,有些吃惊地点点头。
“林小姐好像想到什么了?”
“没有,只是……”
“只是没想到我们这些粗人也懂你们这些学者研究的小众文化?”黎文依旧背对着林尔清,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不过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调侃意味。
“因为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海南黎族傩文化还保留着殷周时代的傩礼,这是我去的原因,同样也是因为地理因素,以黎族傩文化为研究的素材样本很少,你竟然能立刻产生联想,这是我惊讶的原因,”林尔清答得不亢不卑,“还有,这不是小众文化,而是我们的传统文化。”
黎文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那个相框,回过头来,神色诚恳地看向林尔清:“这话是我不对。”
林尔清还未来得及给出反馈,却听黎文又提出了问题。
“你们的关系怎样,你和周郁哲?”声音顿了顿,做了补充,“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例行询问。”
林尔清低下了头,不知为何,黎文紧盯的视线让她心里发虚,她看着粉色拖鞋上毛茸茸的美乐蒂,好不容易压下因为这个问题而再次翻涌起来的不安与伤痛,说道:“他是我在这个城市最信任、也最依赖的人。”
“那你对于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