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芜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了,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唇瓣撕扯着,透出一点血色来。
“嫣……嫣嫣……”
他干咳两声,从床上坐起来,这才发现被褥干爽,下身也明显是被人处理过了,没有黏腻的液体。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裳也是有人帮他换过了的。
赵芜攒了些力气,一伸手,将床头矮桌上摆着的水杯拨倒在地,水杯摔下,发出不小的声响。
他身子其实本来也算不上太好,刚经历过一场痛苦漫长的分娩,还是催生的早产,此刻内里损耗巨大,实在是再提不出一丝力气来。
只听门扉被吱呀一声推开,宁溯从门外走了进来,看见半坐在床上的赵芜,有些惊讶地道:“你醒了啊?”
赵芜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宁溯,半晌道:“这些都是你做的?”
宁溯大马金刀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了才道:“不然呢?你以为天上能掉田螺姑娘吗?”
他伸出手给自己扇风,又抱怨道:“我说你生的那个丫头也太难哄了吧,给她喂了羊奶还不行,跑了好几家才找到个大娘答应分点奶给她。还闹了我大半宿,我刚才把她哄睡了,真是累死我了。”
赵芜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说顾嫣,于是低声道谢:“谢谢你。”
宁溯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又喝了一口水,挥手道:“算了算了,反正也是师兄的孩子。”
赵芜神色恹恹地躺会被褥里,畏寒似地将自己蜷了蜷,半晌开口道:“等我身体好一点,我就给你过毒。”不然那么长时间的施针和放血,他怕自己撑不住。
“也好。”宁溯转着手里的杯子,好像在琢磨着杯上的花纹,“你刚刚叫她什么?嫣嫣?”
“嗯,隐朝给起的名字,顾嫣。”
赵芜舌底生出一点点甜来,他想,真好,起码他的女儿有一个好听的、父母赋予美好祝愿的名字,而不像自己,只是株胡乱生长的杂草。
宁溯也不大会做饭,赵芜爬不起床的日子,都是他从外面买点包子回来。赵芜连着吃了几天的包子,终于明白了当初顾隐朝宁可拖着病体去做饭,也不想继续再吃稀饭的心情。
三天后,等赵芜终于有力气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女儿抱回房里。顾嫣的眼睛还是只能睁开一点缝隙,但她对于生身之人的气味很是熟悉,躺在赵芜的臂弯里,不哭也不闹的,很快就睡着了。
赵芜的心软得好像一块豆腐,轻轻碰一下都会颤三颤,他慢慢咧开嘴笑了。
他不会再哭了。
他已在顾嫣出生的那天,流尽了所有的眼泪。
赵芜一直担心早产的顾嫣会有什么病状,因此一直亲力亲为地照看着,半夜睡觉都不敢睡实,生怕女儿就在他枕边咽气了。
顾嫣出生以来,就是瘦瘦巴巴的可怜模样,赵芜一直都在给她煎些调理的药喝……在别的孩子都窝在母亲怀里喝奶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怎么让苦涩的药汁不呛在喉管里。
在顾嫣满月前这段时间,赵芜都和宁溯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偶尔宁溯憋得待不住了,也会来他房里坐坐。只是他与赵芜出身境遇都大不相同,唯一能聊起来的话题,就只有顾隐朝……赵芜就在宁溯的嘴里,了解到了一个他完全不曾知道的顾隐朝。
原来顾隐朝也是个很爱笑、脾气很好的师兄,原来顾隐朝也会想尽各种办法逗一个人笑,原来顾隐朝喜欢一个人,也是想把星星都摘下来送给他的。
赵芜有些可惜地想,他还没等到顾隐朝的喜欢,也还没有体会过这些温柔,就要死掉了。
不过其实能听一听,也很不错啦。
顾嫣满月那天,赵芜给她洗了个澡,然后郑重地将碧青色的发带折了几折放到小被里,亲了亲她熟睡的小脸蛋:“爹爹要走了,以后,也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他说到这,不由愣了愣,自觉对一个本该还在肚子里、出生也才刚刚一个月的孩子说这些,实在是太沉重了些,于是改口道:“爹爹希望长大以后,能找个喜欢的人,让他多爱一点。这样就不会太辛苦了。”
说完这些,他便拿起自己的银针包,还有一旁备了快一个多月的木盆,去了宁溯的房里。
宁溯被三花散折磨得也很消瘦,但精神头倒比赵芜好些,他坐在床沿,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赵芜把东西摆开。
在宁溯躺下之前,他对赵芜说:“赵芜,谢谢。我会替你好好陪着师兄和顾嫣的。”
赵芜取针的手一顿,勉强地弯了弯唇角。
归换之术,在于以命抵命,以血换血,是以过毒。
一个时辰后,赵芜躺在小床上,迷迷糊糊地想,其实倒也没那么疼,起码比生顾嫣的时候好多了。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指甲下新添的紫,心里感到很轻松――他总算是不负顾隐朝所托,把这件事做成了。
等顾隐朝回来,就能看到一个完好如初的宁溯了。
而他自己,会带着一厢情愿的喜欢退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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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芜走的时候,只拿了几样东西――有几张银票和两件换洗的衣服,一包银针,还有两块鸽血样的宝石。
这就是他这些年来,所拥有的全部了。
要不是场合不太对,赵芜自己都想笑了,他这一辈子实在是过得有点儿太荒唐了。
可又有谁知道,他这荒唐的一辈子,也就短短的二十三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