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 水浒传注评本 - 施耐庵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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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虔婆醉打唐牛儿宋江怒杀阎婆惜

此篇借题描写妇人黑心,无幽不烛,无丑不备,暮年荡子读之咋舌,少年荡子读之收心,真是一篇绝妙针札荡子文字。

写淫妇便写尽淫妇,写虔婆便写尽虔婆,妙绝。

如何是写淫妇便写尽淫妇?看他一晚拿班做势,本要压伏丈夫,及至压伏不来,便在脚后冷笑,此明明是开关接马,送俏迎奸也。无奈正接不着,则不得已,乘他出门恨骂时,不难撒娇撒痴,再复将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觉自家没趣,而陡然见有赃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齐收起,竟放出狰狰食人之状来。刁时便刁杀人,淫时便淫杀人,狠时便狠杀人,大雄世尊号为“花箭”,真不诬也。

如何是写虔婆便写尽虔婆?看他先前说得女儿恁地思量,及至女儿放出许多张致来,便改说:女儿气苦了,又娇惯了。一黄昏嘈出无数说话,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怜惜女儿,自非金石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骤见女儿被杀,又偏不声张,偏用好言反来安放,直到县门前了,然后扭结发喊,盖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话说宋江别了刘唐,乘着月色满街,六字不惟找足前题,兼乃递入后事,盖良夜如此,美人奈何,便不须遇着阎婆,宋江亦转入西巷矣。〇月毕竟是何物,乃能令人情思满巷如此,真奇事也。〇人每言英雄无儿女子情,除是英雄到夜便睡着耳。若使坐至月上时节,任是楚重瞳,亦须倚栏长叹。〇见夜月便若相思,见晓月便若离别,然其实生平寡缘,无人可思,生平在家,无人可别也。见此茫茫,无端忽集,世又无圣人,我将问谁矣?〇已上皆吴趋王斲山先生语,偶附于此。先生妙言奇趣,口作风云,自有《斲山语录》行世,想亦天下之所乐得而读也。信步自回下处来,却好的遇着阎婆春云五展。〇前忽然住,此忽然接,有云穿月漏之妙。赶上前来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请,好贵人,难见面!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押司,只说言语伤触,虔婆成精语。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训他,与押司陪话。今晚老身有缘,得见押司,同走一遭去。”

宋江道:“我今日县里事务忙,摆拨不开[1],改日却来。”一。阎婆道:“这个使不得。我女儿在家里专望,押司胡乱温顾他便了[2],直恁地下得[3]?”反责宋江下得,虔婆成精语。宋江道:“端的忙些个,明日准来。”二。阎婆道:“我今晚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发话道:“是谁挑拨你?反责宋江受人挑拨,虔婆成精语。我娘儿两个下半世过活都靠着押司。外人说的闲是闲非都不要听他,押司自做个张主[4],我女儿但有差错,都在老身身上。又包办一句,虔婆成精语。押司胡乱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缠。我的事务分拨不开在这里。”三。阎婆道:“押司便误了些公事,知县相公不到得便责罚你。又奉承一句,虔婆成精语。这回错过,后次难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里自有告诉。”又糊涂一句,虔婆成精语。宋江是个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缠不过,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春云六展。阎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赶不上。”又打诨一句,虔婆成精语。宋江道:“直恁地这等!”直性宋江如画。

两个厮跟着,来到门前,宋江立住了脚。前三段写不肯去,此又云立住脚,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阎婆把手一拦,说道:“押司来到这里,终不成不入去了?”虔婆成精如画。宋江进到里面凳子上坐了。前三段不肯去,一段立住脚,此又云凳子上坐,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帮在身边坐了,写虔婆成精如画。叫道:“我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看他句句包荒女儿,兜揽宋江,费心费口,风云转换,入后乃渐渐搓捏不拢,读之失笑。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错认陶潜,写来入画。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丑。口里喃喃的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丑。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丑。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槅子眼里张时,丑。堂前琉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丑。阎婆听得女儿脚步下楼来,又听得再上楼去了,两句不是听出花娘乜邪,正是写出虔婆着急。婆子又叫道:“我儿,你的三郎在这里。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应道:“这屋里多远,他不曾来!句。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来,直等我来迎接他!句。没了当絮絮聒聒地[5]。”阎婆道:“这贱人真个望不见押司来,气苦了。恁地说,也好教押司受他两句儿。”一场官司反打在宋江屋里,婆舌可畏如此。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楼去。”春云七展。宋江听了那婆娘说这几句,心里自有五分不自在;为这婆子来扯,勉强只得上楼去。本是一间六椽楼屋。前半间安一副春台实。凳子,虚。后半间铺着卧房,贴里安一张三面棱花的床,两边都是栏杆,实。上挂着一顶红罗幔帐,虚。侧首放个衣架,实。搭着手巾;虚。这边放着个洗手盆,实。一个刷子,虚。一张金漆桌子上实。放一个锡灯台,虚。边厢两个杌子,实。正面壁上挂一幅仕女,虚。对床排着四把一字交椅。实。〇上得楼来,无端先把几件铺陈数说一遍,到后文中或用着,或不用着,恰好虚实间杂成文,真是闲心妙笔。

宋江来到楼上,阎婆便拖入房里去。宋江便向杌子上朝着床边坐了。如画。〇杌子。阎婆就床上拖起女儿来,拖起了,然仍在床上,如画。〇床。说道:“押司在这里。我儿,你只是性气不好,把言语来伤触他,恼得押司不上门,二十一字句。闲时却在家里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却不起来陪句话儿。颠倒使性!”三十一字句。〇俗本不知此两行半是二句,便读得七零八碎,减多少色。〇一句是凭空生出“语言伤触”四字,便将宋江一向不来缘故,轻轻改得好了。一句是当面生出“颠倒使性”四字,便将婆惜日常相思气苦,明明显得真了。灵心妙舌,其斯以为婆哉!

婆惜把手拓开,说那婆子:“你做甚么这般鸟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浪妇偏嘴硬。〇嘴硬,所以掩其浪也,乃人又反因嘴硬而断其为浪,今古皆然,浪妇戒哉!他自不上门,教我怎地陪话?”宋江听了,也不做声。婆子便掇过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下,便推他女儿过来,此句放下床来。〇交椅。说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话便罢,不肯陪话,便算到同坐,亦是不得已而思其次也。不要焦躁。”那婆娘那里肯过来,便去宋江对面坐了。宋江低了头不做声。婆子看女儿时也别转了脸。一写。〇此语凡写数番,作一篇烟波。阎婆道:“‘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天生妙语与婆用。老身有一瓶儿好酒在这里,春云八展。买些果品来,与押司陪话,我儿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前要女儿陪话,既不陪话,便换作女儿同坐;及至又不同坐,便随口插出“陪坐”二字来,却又倒拴一句“不要怕羞”,抬得女儿金枝玉叶相似,妙哉婆也。我便来也。”宋江自寻思道:“我吃这婆子钉住了,脱身不得。等他下楼去,我随后也走了。”先不肯来,既又立住,既又坐凳上,既又要逃走,见宋江之不必杀婆惜也。那婆子瞧见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门去,门上却有屈戌[6],便把房门拽上,将屈戌搭了。细婉之文。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说阎婆下楼来,先去灶前点起个灯;灶里见成烧着一锅脚汤[7],再辏上些柴头[8];细婉之文。拿了些碎银子,出巷口去买得些时新果品、鲜鱼、嫩鸡、肥鲊之类;归到家中,都把盘子盛了;取酒倾在盆里,舀半旋子,在锅里烫热了,倾在酒壶里;细婉之文。收拾了数盆菜蔬,三支酒盏,三双箸,一桶盘托上楼来放在春台上;春台。开了房门,细。搬将入来,摆满金漆桌子。桌子。看宋江时,只低着头;看女儿时,也朝着别处。二写。阎婆道:“我儿,起来把盏酒。”婆惜道:“你们自吃,我不耐烦!”婆子道:“我儿,爷娘手里从小儿惯了你性儿,说得女儿娇稚可怜之极。别人面上须使不得!”婆惜道:“不把盏便怎地?终不成飞剑来取了我头!”闲中先衬一句。那婆子倒笑起来,一个“笑”字。〇吓人语,不得不笑。说道:“又是我的不是了。其语太唐突矣,便如飞一笑,引归自己。押司是个风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见识。一边又去如飞温住宋江。你不把酒便罢,且回过脸来吃盏酒儿。”一边又去如飞按下女儿。〇看他三四转,如盘珠不定。婆惜只不回过头来。那婆子自把酒来劝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盏。

婆子笑道:两个“笑”字。〇不好开口,只得先笑。“押司莫要见责。闲话都打叠起[9],明日慢慢告诉。既云打叠起明日告诉矣,下又接出话来,看他粲花之舌。〇要看他将张三事,在半含半吐间,说不得,不说不得,正如飞燕掠水,只是一点两点,真是绝世文情。外人见押司在这里,多少干热的不怯气,又还他一个缘故,又抬得女儿珍珠宝贝相似,若在必争也者。胡言乱语,放屁辣臊,八字糊涂得妙。押司都不要听,且只顾吃酒。”又是他自己说,又是他劝吃酒,教不要听,写出许多亲热,活是虔婆出现。筛了三盏在桌子上,说道:“我儿,不要使小孩儿的性,胡乱吃一盏酒。”先代作一解,次复劝之饮。婆惜道:“没得只顾缠我!我饱了,吃不得!”阎婆道:“我儿,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盏使得。”上只复劝之饮,此复插入三郎,苦心之婆,匠心之文也。婆惜一头听了,一面肚里寻思:“我只心在张三身上,兀谁耐烦相伴这厮!若不把他灌得醉了,他必来缠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春云九展。婆子笑道:三个“笑”字。〇此笑真是乐。“我儿只是焦躁,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才见肯吃酒,便轻轻递过一“睡”字,妙绝。押司也满饮几杯。”递过俏来。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杯,为明早失救地。再下楼去烫酒。春云十展。

那婆子见女儿不吃酒,心中不悦;才见女儿回心吃酒,欢喜道:“若是今夜兜得他住,那人恼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缠几时,却再商量。”婆子一头寻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钟酒;觉道有些痒麻上来,却又筛了一碗吃,为明早失救地,穿插无痕,真是妙手。旋了大半旋,倾在注子里,爬上楼来,见那宋江低着头不做声,女儿也别转着脸弄裙子。三写。〇增“弄裙”字,写淫妇心动。这婆子哈哈地笑道:四个“笑”字。〇此“笑”字上增出“哈哈”二字,写婆子带酒如画。“你两个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声?赵松雪戏赠管夫人词云:“我侬两个,忒煞情多。好一似练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却将来一齐都打破,再团再练,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时节我泥里有你也,你泥里也有了我。”据此,则目下泥塑亦不妨,只须少顷再团再练也。附作一笑。押司,你不合是个男子汉,只得装些温柔,说些风话儿耍。”扳女儿不下了,忽然想到扳下宋江来,舌端变换之极。宋江正没做道理处,口里只不做声,肚里好生进退不得。此处本直接下唐二哥,却不便接去,又将他母女两个再作一顿,文笔宽转。阎婆惜自想道:“你不来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闲常时来陪你话,相伴你耍笑!我如今却不耍!”那婆子吃了许多酒,口里只管夹七带八嘈。正在那里张家长、李家短,说白道绿。

却有郓城县一个卖糟腌的唐二哥[10],叫做唐牛儿,春云十一展。如常在街上只是帮闲,常常得宋江赍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几贯钱使;宋江要用他时,死命向前。只为明日夺放宋江,恐有突如其来之嫌,故先插过隔夜。这一日晚,正赌钱输了,没做道理处,却去县前寻宋江。奔到下处,寻不见。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寻谁,这般忙?”唐牛儿道:“我喉急了[11],要寻孤老[12],一地里不见他!”众人道:“你的孤老是谁?”唐牛儿道:“便是县里宋押司。”众人道:“我方才见他和阎婆两个过去,一路走着。”唐牛儿道:“是了。这阎婆惜贼贱虫,他自和张三两个打得火块也似热,只瞒着宋押司一个。他敢也知些风声,好几时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虫假意儿缠了去[13]。我正没钱使,喉急了,胡乱去那里寻几贯钱使,就帮两碗酒吃。”一径奔到阎婆门前,见里面灯明,门却不关。入到胡梯边[14],细婉之文。听得阎婆在楼上哈哈地笑。第五个“笑”字,只是第四个“笑”字的影子。

唐牛儿捏脚捏手[15],上到楼上,板壁缝里张时,见宋江和婆惜两个都低着头;四写。那婆子坐在横头桌子边,口里七十三八十四只顾嘈。此行与前夹七带八行,只是一行书,分作两行写,又一过接之法也。唐牛儿闪将入来,看着阎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个喏,立在边头。宋江寻思道:“这厮来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又要走,见宋江之不欲杀婆惜也。唐牛儿是个乖的人,便瞧科[16],春云十二展。看着宋江便说道:“小人何处不寻过,原来却在这里吃酒耍!好吃得安稳!”宋江道:“莫不是县里有甚么要紧事?”唐牛儿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间那件公事。知县相公在厅上发作,着四五替公人来下处寻押司[17];一地里又没寻处,相公焦燥做一片。押司便可动身。”宋江道:“恁地要紧,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楼。吃那婆子拦住,道:“押司,不要使这科分[18]!这唐牛儿捻泛过来[19],你这精贼也瞒老娘!正是‘鲁般手里调大斧’!这早晚知县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乐,妙语随口而成,映衬多少。有甚么事务得发作?你这般道儿只好瞒魍魉[20],老娘手里说不过去!”唐牛儿便道:“真个是知县相公紧等的勾当,我却不会说谎。”阎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双眼却是琉璃葫芦儿一般!却才见押司努嘴过来,叫你发科,你倒不撺掇押司来我屋里,颠倒打抹他去[21]!常言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这婆子跳起身来,便把那唐牛儿劈脖子只一叉[22],踉踉跄跄,直从房里叉下楼来。春云十三展。唐牛儿道:“你做甚么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晓得,破人买卖衣饭,如杀父母妻子?你高做声,便打你这贼乞丐!”唐牛儿钻将过来道:“你打!”这婆子乘着酒兴,叉开五指,去那唐牛儿脸上只一掌,直攧出帘子外去。总为明早作地。婆子便扯帘子,撇放门背后,却把两扇门关上,拿拴拴了,口里只顾骂。细婉之文。那唐牛儿吃了这一掌,立在门前大叫道:“贼老咬虫!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面皮,教你这屋里粉碎,教你双日不着单日着!我不结果了你不姓唐!”拍着胸,大骂了去。为明早作地。

婆子再到楼上,看着宋江道:“押司,没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厮一地里去搪酒吃[23],只是搬是搬非!这等倒街卧巷的横死贼,也来上门上户欺负人!”宋江是个真实的人,吃这婆子一篇,道着了真病,倒抽身不得。春云十四展。婆子道:“押司,不要心里见责,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儿,和押司只吃这杯,此句已不是劝酒矣。我猜着你两口多时不见,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罢休。”无数风云,一齐收拾。婆子又劝宋江吃两杯,收拾杯盘,下楼来,自去灶下去。细婉之文。〇去灶下,却不收拾,婆心可怜。

宋江在楼上,自肚里寻思说:“这婆子女儿和张三两个有事,我心里半信不信,眼里不曾见真实。况且夜深了,我只得权睡一睡,且看这婆娘怎地,今夜与我情分如何。”丑。〇春云十五展。只见那婆子又上楼来说道:“夜深了,我叫押司两口儿早睡。”又作馀波荡漾,诚恐寂然便住,须不称上文无数风云也。那婆娘应道:“不干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楼来,六个“笑”字。口里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欢,明日慢慢地起。”再作一馀波,却便顺手带出明日宋江早起来,妙笔趣笔。婆子下楼来,收拾了灶上,洗了脚手,吹灭灯,自去睡了。细婉之文。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时[24],复地叹口气。约莫已是二更天气,二更。那婆娘不脱衣裳,又活写花娘气恼,又为来朝拾鸾带地。便上床去,自倚了绣枕,扭过身,朝里壁自睡了。扭过身去,如画。〇春云十六展。宋江看了,寻思道:“可奈这贱人全不睬我些个,他自睡了!我今日吃这婆子言来语去,央了几杯酒,打熬不得[25],夜深只得睡了罢。”把头上巾帻除下,放在桌子上;桌子。脱下上盖衣裳,搭在衣架上;衣架。〇以此二行陪下一行。腰里解下鸾带,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却挂在床边栏干子上;栏干。脱去了丝鞋净袜,便上床去那婆娘脚后睡了。春云十七展。

半个更次,二更半。听得婆惜在脚后冷笑,春云十八展。〇写花娘,直写出花娘心上万转千回以后事来,真是神化之笔。〇一晚要宋江撑岸就船,至此忽然撑船就岸,古今无气男子,被此笑纵擒多少。宋江心里气闷,如何睡得着?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看看三更三更。交四更,酒却醒了。四更。捱到五更,五更。〇逐更叙得好。宋江起来,面盆里冷水洗了脸,面盆。便穿了上盖衣裳,带了巾帻,读者而亦必至王公汤药担边,始知失却鸾带,则斯人者,其亦不必与于读书之数也已。夫夜来明明作三番脱卸,朝来明明只两番结束,岂有两三行间所叙之事,而眼光漏落者哉?口里骂道:“你这贼贱人好生无礼!”婆惜也不曾睡着,听得宋江骂时,扭过身回道:“你不羞这脸!”扭过身来,如画。〇春云十九展。〇上冷笑犹不开口,却为兜宋江不住,故又作撒娇势骂一句。宋江忿那口气,便下楼来。阎婆听得脚步响,便在床上说道:如画。〇写此一句,正为少间失救地也,却甚似为夜来酒深者,妙绝。“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没来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应,只顾来开门。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时,与我拽上门。”如画,妙绝。

宋江出得门来,就拽上了;忿那口气没出处,一直要奔回下处来。却从县前过,见一碗灯明,看时,却是卖汤药的王公[26],来到县前赶早市。春云二十展。那老儿见是宋江来,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宋江道:“便是夜来酒醉,错听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浓浓的奉一盏“二陈汤”递与宋江吃。

宋江吃了,蓦然想起道:“时常吃他的汤药,不曾要我还钱。我旧时曾许他一具棺材,又是一具棺材。不曾与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盖送来的金子,受了他一条,在招文袋里。“何不就与那老儿做棺材钱,教他欢喜?”春云二十一展。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许你一具棺木钱,一向不曾把得与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这里,把与你,你便可将去陈三郎家买了一具棺材,放在家里。你百年归寿时,我却再与你些送终之资。”王公道:“恩主时常觑老汉,又蒙与终身寿具,老子今世不能报答,后世做驴做马报答押司!”前者阎婆亦有此言。宋江道:“休如此说。”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时,吃了一惊,道:“苦也!春云二十二展。昨夜正忘在那贱人的床头栏杆子上,我一时气起来,只顾走了,不曾系得在腰里。这几两金子直得甚么?须有晁盖寄来的那一封书包着这金!我本欲在酒楼上刘唐前烧毁了,他回去说时,只道我不把他来为念;一解。正要将到下处来烧,却被这阎婆缠将我去;二解。昨晚要就灯下烧时,恐怕露在贱人眼里:三解。因此不曾烧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时见这婆娘看些曲本,颇识几字;先补一句。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说谎,只道金子在招文袋里,不想出来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来与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与老汉不迟。”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还有一件物事做一处放着,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阎婆家里来。

且说这婆惜听得宋江出门去了,爬将起来,口里自言自语道:“那厮搅了老娘一夜睡不着。那厮含脸只指望老娘陪气下情[27],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张三过得好,谁耐烦睬你?你不上门来倒好!”口里说着,一头铺被,脱下上截袄儿,解了下面裙子,袒开胸前,脱下截衬衣,细婉之文。〇与前不脱衣裳照耀。床面前灯却明亮,照见床头栏杆子上拖下条紫罗鸾带。春云二十三展。婆惜见了,笑道:“黑三那厮吃嚯不尽[28],忘了鸾带在这里!老娘且捉了,把来与张三系。”点染。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来,只觉袋里有些重,春云二十四展。便把手抽开,望桌子上只一抖,桌子。正抖出那包金子和书来。

这婆娘拿起来看时,灯下照见是黄黄的一条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张三买物事吃!这几日我见张三瘦了,我也正要买些东西和他将息[29]!”丑语,只是随手点染。将金子放下,却把那纸书展开来灯下看时,上面写着晁盖并许多事务。春云二十五展。婆惜道:“好呀!我只道‘吊桶落在井里’,原来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张三两个做夫妻,单单只多你这厮!今日也撞在我手里!原来你和梁山泊强贼通同往来,送一百两金子与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这封书依原包了金子,还插在招文袋里。自言自语中间忽插一句叙事。“不怕你教五圣来摄了去!”妇人语。

正在楼上自言自语,只听得三字妙绝。不更从宋江边走来,却竟从婆娘边听去,神妙之笔。楼下呀地门响。床上问道:“是谁?”门前道:“是我。”床上道:“我说早哩,押司却不信,要去,原来早了又回来。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这边也不回话,一径已上楼来。一片都是听出来的,有影灯漏月之妙。那婆娘听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鸾带、刀子、招文袋,一发卷做一块藏在被里;扭过身,又扭过身去。靠了床里壁,只做齁齁假睡着。春云二十六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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