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 水浒传注评本 - 施耐庵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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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如鲁达遇着金老,却要转入五台山寺。夫金老则何力致鲁达于五台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莲身上生出一个赵员外来。所以有个赵员外者,全是作鲁达入五台山之线索,非为代州雁门县有此一个好员外,故必向鲁达文中出现也。所以文中凡写员外爱枪棒、有义气处,俱不得失口便赞员外也是一个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句中生出来,便见员外只是爱妾面上着实用情,故后文鲁达下五台处,便有“好生不然”一语,了结员外一向情分。读者苟不会此,便目不辨牛马牡牝矣。

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分,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飏走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话说当下鲁提辖纽过身来看时,拖扯的不是别人,却是渭州酒楼上救了的金老。奇文。那老儿直拖鲁达到僻净处,说道:“恩人,你好大胆!见今明明地张挂榜文,出一千贯赏钱捉你,你缘何却去看榜?若不是老汉遇见时,却不被做公的拿了?榜上见写着你年甲、貌相、贯址!”鲁达道:“洒家不瞒你说,因为你上,就那日回到状元桥下,是鲁达爽直声口,在别人口中便有许多谦逊,此却直直云“因为你上”。正迎着郑屠那厮,被洒家三拳打死了,因此上在逃。一到处撞了四五十日[1],不想来到这里。你缘何不回东京去,也来到这里?”问得紧簇。金老道:“恩人在上:自从得恩人救了老汉,寻得一辆车子,本欲要回东京去,又怕这厮赶来,极曲之情,极便之笔。亦无恩人在彼搭救,老儿口中赞一句天下无双。因此不上东京去。随路望北来,撞见一个京师古邻来这里做买卖[2],就带老汉父子两口儿到这里。亏杀了他,就与老汉女儿做媒,结交此间一个大财主赵员外,养做外宅[3],衣食丰足,皆出于恩人。我女儿常常对他孤老说提辖大恩[4],员外后边许多好意,都在此句生出。那个员外也爱刺枪使棒。不重员外枪棒,只借此使文章入港耳。尝说道:‘怎地得恩人相会一面也好。’想念如何能够得见。且请恩人到家过几日,却再商议。”

鲁提辖便和金老行不得半里,到门首,叙得径净。只见老儿揭起帘子,叫道:“我儿,大恩人在此。”画。那女孩儿浓妆艳饰,从里面出来,请鲁达居中坐了,插烛也似拜了六拜,说道:“若非恩人垂救,怎能够有今日!”拜罢,便请鲁提辖道:“恩人上楼去请坐。”女子开口请上楼去,视鲁达犹父也,然楼上已算曲室。只因此句,便生出员外捉奸一番风波来。文心真有前掩后映之妙。鲁达道:“不须生受,洒家便要去。”不知何处去。金老便道:“恩人既到这里,如何肯放教你便去!”老儿接了杆棒、包裹,孝顺如见。〇行文又细。请到楼上坐定。老儿分付道:“我儿,陪侍恩人坐坐,我去安排饭来。”此句有三妙在内,不可不悉。一是视鲁犹父;一是女儿娇养惯,老儿烧火惯;一是语中明明露出嫌疑,为员外来捉之线。鲁达道:“不消多事,随分便好[5]。”鲁达语。老儿道:“提辖恩念,杀身难报;量些粗食薄味,何足挂齿!”女子留住鲁达在楼上坐地[6]。金老下来写得嫌疑。叫了家中新讨的小厮,“新讨”妙,是个外宅。分付那个娅嬛一面烧着火。“那个”妙,明明是一个也。〇一面烧火,放在未买东西之前,只为要显出那个娅嬛耳。不然,唤娅嬛无别事,若买了回来,则老儿与小厮可以自烧,娅嬛为添足矣。只“外宅”二字,难写如此,胡可易言作文也。老儿和这小厮上街来,买了些鲜鱼、嫩鸡、酿鹅、肥鲊、时新果子之类归来。一面开酒,自有酒。收拾菜蔬,都早摆了。搬上楼来,春台上放下三个盏子,三双箸[7],嫌疑之极。铺下菜蔬果子嗄饭等物[8]。娅嬛将银酒壶烫上酒来。又有银酒壶。〇不尴不尬,宛然外宅。女父二人轮番把盏。金老倒地便拜。方拜妙。鲁提辖道:“老人家,如何恁地下礼?折杀俺也!”金老说道:“恩人听禀:前日老汉初到这里,写个红纸牌儿,旦夕一柱香,父女两个兀自拜哩;今日恩人亲身到此,如何不拜!”鲁达道:“却也难得你这片心。”鲁达托大声口如画。

三人慢慢地饮酒。嫌疑之极,与调情者何以异哉?将及天晚,只听得楼下打将起来。奇文。鲁提辖开窗看时,只见楼下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口里都叫:“拿将下来!”人丛里,一个官人骑在马上,口里大喝道:“休叫走了这贼!”含糊双关语,妙绝。鲁达见不是头,拿起凳子,杆棒被金老接过。从楼上打将下来。金老连忙摇手,叫道:“都不要动手!”那老儿抢下楼去,直至那骑马的官人身边说了几句言语。那官人笑起来,便喝散了那二三十人,各自去了。写得淋漓突兀,真正奇文。

那官人下马,入到里面。老儿请下鲁提辖来,楼上下来。那官人扑翻身便拜,非写赵员外义气也,写金老女父数日中赞诵不少,为前文出色加染。道:“‘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义士提辖受礼。”鲁达便问那金老道:“这官人是谁?素不相识,缘何便拜洒家?”虽是问辞,亦写鲁达托大意思。老儿道:“这个便是我儿的官人赵员外。却才只道老汉引甚么郎君子弟在楼上吃酒,因此引庄客来厮打。老汉说知,方才喝散了。”鲁提辖上楼坐定,重上楼去。金老重整杯盘,再备酒食相待。赵员外让鲁达上首坐地,鲁达道:“洒家怎敢?”员外道:“聊表相敬之礼。小子多闻提辖如此豪杰,今日天赐相见,实为万幸。”鲁达道:“洒家是个粗卤汉子,我与我周旋久,方有此四字。〇鲁达自知粗卤,李逵不然。又犯了该死的罪过;若蒙员外不弃贫贱,结为相识,但有用洒家处,便与你去。”活鲁达。〇泪下之言。赵员外大喜,动问打死郑屠一事,无贤无愚,必要问及。说些闲话,较量些枪法,叠此三句,令半夜酒席不寂寞。吃了半夜酒,各自歇了。

次日天明,赵员外道:“此处恐不稳便,欲请提辖到敝庄住几时。”鲁达问道:“贵庄在何处?”员外道:“离此间十里多路,地名七宝村,文殊菩萨风俗。〇此书每欲起一篇大文字,必于前文先露一个消息,使文情渐渐隐隆而起,犹如山川出云,乃始肤寸也。如此处将起五台山,却先有七宝村名字;林冲将入草料场,却先有小二浑家浆洗棉袄;六月将劫生辰纲,却先有阮氏鬓边石榴花等是也。便是。”鲁达道:“最好。”员外先使人去庄上再牵一匹马来。俗本作“叫牵两匹马来”。未及晌午,马已到来,员外便请鲁提辖上马,叫庄客担了行李。鲁达相辞了金老父女二人,和赵员外上了马。两个并马行程,于路说些闲话,省。投七宝村来。不多时,早到庄前下马。赵员外携住鲁达的手,直至草堂上,分宾而坐,一面叫杀羊置酒相待。晚间收拾客房安歇。次日,又备酒食管待。鲁达道:“员外错爱,洒家如何报答!”赵员外便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泛然读之,可笑可丑,而今人犹津津言之。如何言报答之事。”

话休絮烦。鲁达自此之后,在这赵员外庄上住了五七日。忽一日,两个正在书院里闲坐说话,书院里说闲话,何也?避王进在史家庄身分也。盖员外爱枪棒,只是借作入港之法耳,非比史进是条好汉,定要出色。若此处不住书院说闲话,则务要较枪棒矣,在员外何苦,在鲁达亦何以异于王进哉?〇鲁达坐在书院里,亦是奇语。只见金老急急奔来庄上,径到书院里,见了赵员外并鲁提辖。见没人,三字写出东顾西盼。便对鲁达道:“恩人,不是老汉心多。为是恩人前日老汉请在楼上吃酒,员外误听人报,引领庄客来闹了街坊,后却散了,人都有些疑心,便借前文入,文情便捷。说开去,昨日有三四个做公的来邻舍街坊打听得紧,只怕要来村里缉捕恩人。思路曲折,笔能副之。倘或有些疏失,如之奈何?”鲁达道:“恁地时,洒家自去便了。”不知何处去。赵员外道:“若是留提辖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9],教提辖怨怅,若不留提辖来,许多面皮都不好看。赵某却有个道理,教提辖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只怕提辖不肯。”鲁达道:“洒家是个该死的人,但得一处安身便了,做甚么不肯!”赵员外道:“若如此,最好。离此间三十馀里,有座山,唤做五台山。山上有一个文殊院,原是文殊菩萨道场。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智真长老,是我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丑话。〇一路每每于无意中,写出赵员外不足取。是本寺的施主檀越[10]。我曾许下剃度一僧在寺里,已买下一道五花度牒在此[11],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这条愿心。如是提辖肯时,一应费用都是赵某备办。委实肯落发做和尚么?”鲁达寻思:二字写尽英雄在困。“如今便要去时,那里投奔人?不如就了这条路罢。”便道:“既蒙员外做主,洒家情愿做和尚。专靠员外做主。”

当时说定了,说定者,难之辞也。当时说定者,易之辞也。极力写鲁达爽直。连夜收拾衣服盘缠、段匹礼物。此处漏了一句金老回去。〇鲁达自己杆棒包裹亦不见。次日早起来,叫庄客挑了,两个取路望五台山来。辰牌已后,早到那山下。赵员外与鲁提辖两乘轿子两乘轿子上去。抬上山来,一面使庄客前去通报。到得寺前,早有寺中都寺、监寺,出来迎接。两个下了轿子,下轿。去山门外亭子上好个亭子,先坐一坐,异日无常到来,方悟今日如梦。坐定。寺内智真长老得知,引着首座、侍者[12],出山门外来迎接。赵员外和鲁达向前施礼。真长老打了问讯[13],说道:“施主远出不易。”施主脚懒,僧家心热,尽此二字。赵员外答道:“有些小事,特来上刹相浼[14]。”真长老便道:“且请员外方丈吃茶。”赵员外前行,鲁达跟在背后,当时同到方丈。长老邀员外向客席而坐,鲁达便去下首坐禅椅上。写鲁达。员外叫鲁达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便对长老坐地?”鲁达道:“洒家不省得。”爽心直口,我慕其人。起身立在员外肩下。面前首座、维那、侍者、监寺、都寺、知客、书记[15],依次排立东西两班。

庄客把轿子安顿了,精细。一齐搬将盒子入方丈来,摆在面前。长老道:“何故又将礼物来?寺中多有相渎檀越处。”赵员外道:“些小薄礼,何足称谢。”道人、行童收拾去了。赵员外起身道:“一事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上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到今不曾剃得。今有这个表弟,姓鲁,三宝位前,不敢更名改姓,写尽婆气员外。是关内军汉出身[16];因见尘世艰辛,信心人口头滑语,郑屠一案,却在藏露之间。情愿弃俗出家。万望长老收录,大慈大悲,看赵某薄面,披剃为僧。一应所用,弟子自当准备。万望长老玉成,幸甚!”长老见说,答道:“这个因缘是光辉老僧山门,容易容易。且请拜茶。”只见行童托出茶来。茶罢,收了盏托,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

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以眼取人,失之鲁达。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相貌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柱信香[17],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18]。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维摩诘经》云:菩萨直心是道场,无谄曲众生来生其国。长老深解此言。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证果非凡[19],汝等皆不及他。一个文殊丛林,其众何止千人,却不及一个军汉。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特详此语,写得鲁达出家,可涕可笑。〇要知以极高兴语,写极败兴事,神妙之笔。缝匠攒造新进士大红袍、新嫁娘嫁衣裳,极忙。攒造新死人大敛衣衾、新出家袈裟拜具,亦极忙。然一忙中有极热,一忙中有极冷,不可不察。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鸣钟击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里、信香[20],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下巾帻,打得好郑屠,救得好金老,写得如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奇文。鲁达道:“留下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从来名士多爱须髯,是一习气,鲁达亦然,见他名士风流也。众僧忍笑不住。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21]。”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通达佛法。〇谢灵运施与维摩,却不知为斗草者,备得一品,然则长老之偈,真为通达佛法矣。〇“寸草”妙。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竟与长老作弟兄行。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三皈皆不甚如法,稗史只应如此。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不能。二不要偷盗,能,能。三不要邪淫,能,能。四不要贪酒,不能,不能。五不要妄语。”能。智深不晓得戒坛答应“能”、“否”二字,却便道:“洒家记得。”错错落落,卤卤莽莽,万善戒坛中,从未闻此四字,如雷之吼,真正奇才。众僧都笑。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事)〔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选佛场坐地。当夜无话。只是闲着一笔,却便使读者眉飞肉舞,知道明夜必有可观,手法之妙至此。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22]。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叠此二语,藏下后段无数文字。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是必连日书院里领略不少,故能相知至此。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累句。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人丛里一句,到松下一句,低低说一句,三句描出一位作家员外来。“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含无数不好说的话于此八字,写尽匆匆难尽。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23]。二字是鲁达生平。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何得止是衣服?况衣服甚缓。四字风云入妙。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24],洒家都依了。”二语有深厌赵员外东唧西哝之意。〇爽直自是天性,定无食言,且今日依,是真正依,后日吃酒打人,是另自吃酒打人,亦并非食言也。当时赵员外相辞了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拖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细。〇两乘轿子下来。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25],扑倒头便睡。闲杀英雄,作者胸中血泪十斗。〇颇有人言,倒头便睡,是大修行人,大自在法。嗟乎!菩萨行六度万行而自庄严,岂若?犬,食饱即卧,形如匏瓠者乎?菩萨,英雄也,游行十方,顾盼雄毅,若有一刹那顷,合眼欲睡,即是菩萨行放逸法,奈何赞叹睡眠,云是善法,而令行人入于恶道耶?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26],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八字说得有情有理,虽百辨才,不容更辨。禅和子道:“善哉!”智深喝道:“团鱼洒家也吃[27],甚么‘鳝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此等世人以为佳,予独不取。上下肩禅和子都不睬他,由他自睡了。元人曲云:破题儿第一夜。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证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

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一句。〇大狮子吼。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一句。〇六种震动。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一句。〇如何是佛,干屎橛。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28]!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长老通达。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省文也,却用一“搅”字,逗出四五个月中情事。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四字断得突兀迅疾。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29],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亭子又现一现。坐在鹅项懒凳上[30],寻思道:“干鸟么!如梦忽醒,惊才捷笔。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写得可笑可恼。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可见日前曾送来吃,不止衣服而已。〇隋炀帝从天台智者受菩萨戒,日食止米二掬,而别以衣袱裹肉恣啖。赵员外亦定曾用此法,而雅俗之殊,何啻河汉!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写尽英雄失路,在此一句。正想酒哩,四字略顿一顿,便有东海霞起,遥接赤城之妙。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盖着桶盖。特地按下“盖着桶盖”四字,摇摆出下文“好酒”二字来。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31],二语之妙,正是索解人不得。盖桶上无盖,则显然是酒,有何趣味?桶上有盖,则竟不见酒,亦未为奇笔也。惟是桶则盖着,手里却拿个酒旋,若隐若跃之间,宛然无限惊喜不定,在鲁达眼头心坎,真是笔歌墨舞。唱着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

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

好似虞姬别霸王。不唱酒诗,妙绝。却又偏唱“战场”二字,拖逗鲁达,妙不可当。〇第一句风云变色,第二句冰消瓦解,闻此二言,真使酒怀如涌。〇第三句如何比出第四句来,不通之极,然正妙于如此。盖如此方恰好也。不然,竟是名士歌诗,如旗亭画壁一绝句故事矣。〇天下真正英雄,如鲁达、李逵之徒,只是不好淫欲耳。至于儿女离别之感,何得无之?故鲁达有洒泪之文,李逵有大哭之日也。第四句隐隐直吊动史进,对此茫茫,那得不饮。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不得不问者,桶盖之故也;必问者,旋子之故也。那汉子道:“好酒。”只二字作一句,却有两段惊天动地文字在内,一是酒,一是好。〇汉子差矣,说是酒已当不起,况加之以好耶?智深道:“多少钱一桶?”流涎极矣,不好便吃,只得问价,其实身边无钱也。极力描写英雄失时意思。陶诗云:“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是此一句矣。那汉子道:“和尚,亦只二字作一句,写得又好气,又好笑。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使酒之根。那汉子道:“我这酒,三字卖弄,其文愈奇。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32]。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33],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硬一句,现出鲁达原身。

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仍放软一句,现出员外叮嘱。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打郑屠时连用三句“只一拳”,此处又用一句“只一脚”,总写鲁达爽直过人。交裆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两桶都提在亭上,气吸西江。地下拾起旋子,被打,故在地下,妙妙。开了桶盖,先是盖好者,妙妙。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桶酒吃了一桶。四字不是赞鲁达酒量大,正是回映“两桶都提来”句,以作一笑。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偏说“寺里”,回映“已有法旨”句;偏说“讨钱”,回映“多少一桶”句。文心如绣。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两头轻重,如何好挑?分作两半是也。然文心何以至是!拿了旋子,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写酒醉有节次。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有节次。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支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绚烂奇妙,不止偏袒右肩而已。扇着两个膀子上山来。师子频申,象王回顾,想复尔尔。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34],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35]?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36]: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口中念出晓示来。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篦!”

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无此一架,便觉下语为突,想见安放之苦。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句句可骂,却偏择此三字,不惟恶口,兼犯五逆罪中第二大罪,故妙故快。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得意语。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快人。〇其声清越,从纸上闻。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第四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奇语。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好笔,安闲宽转,具觇史才。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37]。写众人活是众人。智深抢入阶来,一拳痛矣。一脚,性发不在上二字,正在下二字。盖此四字,是打藏殿亮槅也。陡然一拳,拳痛矣,接连便是一脚,写醉人失手,真乃如画。打开亮槅,二三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大虫偏服慈心人,所以为大虫;鲁达偏俱怕长老,所以为鲁达。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打个问讯,指着廊下,活是醉人。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不妄语戒,不穿不缺。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此“又”字醉语糊涂,活画。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善知诸根利钝之相。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写尽醉中夹七夹八语,如画。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公有发耶?长老有发耶?骂得妙。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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