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 - 水浒传注评本 - 施耐庵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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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

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镂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内视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岂其必有不得不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惨若烽烟,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间杂,而块然木鸢,亦何怪于草木鸟兽?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者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笔墨,于是到处涂抹,自命作者,乃吾视其所为,实则曾无异于所谓烽烟、坑阜、榾柮、木鸢也者。呜呼!其亦未尝得见我施耐庵之《水浒传》也。

吾之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知其为智深。若以《公》、《穀》、《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又如前回叙林冲时,笔墨忙极,不得不将智深一边暂时阁起,此行文之家要图手法干净,万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追补叙还,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插相对而出,不惟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问;才问,却被智深兜头一喝。读者亦谓终亦不复知是某甲矣,乃遥遥直至智深拖却禅杖去后,林冲无端夸拔杨柳,遂答还董超、薛霸最先一问。疑其必说,则忽然不说;疑不复说,则忽然却说。譬如空中之龙,东云见鳞,西云露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入来时,一笔要写洪教头,一笔又要写林武师,一笔又要写柴大官人,可谓极忙极杂矣。乃今偏于极忙极杂中间,又要时时挤出两个公人,心闲手敏,遂与史迁无二也。

又如写差拨陡然变脸数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自成谐笑,皆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远为贵也者,则如来时飞杖而来,去时拖杖而去,其波澜乃在一篇之首与尾。林冲来时,柴进打猎归来,林冲去时,柴进打猎出去,则其波澜乃在一传之首与尾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皆所谓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川,在草木为花萼,在鸟兽为翚尾,而《水浒传》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馀文,则于银子三致意焉。如陆虞候送公人十两金子,又许干事回来,再包送十两,一可叹也。夫陆虞候何人,便包得十两金子?且十两金子何足论,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护而送到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却不是坏我勾当,二可叹也。夫现十两赊十两便算一场勾当,而林冲性命曾不足顾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三可叹也。四人在店,而两人暗商,其心头口头,十两外无别事也。访柴进而不在也,其庄客亦更无别语相惜,但云你没福,若是在家,有酒食钱财与你,四可叹也。酒食钱财,小人何至便以为福也?洪教头之忌武师也,曰“诱些酒食钱米”,五可叹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物外也。武师要开枷,柴进送银十两,公人忙开不迭,六可叹也。银之所在,朝廷法网亦惟所命也,洪教头之败也,大官人实以二十五两乱之,七可叹也。银之所在,名誉、身分都不复惜也。柴、林之握别也,又捧出二十五两一锭大银,八可叹也。虽圣贤豪杰,心事如青天白日,亦必以此将其爱敬,设若无之,便若冷淡之甚也。两个公人亦赍发五两,则出门时,林武师谢,两公人亦谢,九可叹也。有是物即陌路皆亲,豺狼亦顾,分外热闹也。差拨之见也,所争五两耳,而当其未送,则满面皆是饿纹,及其既送,则满面应做大官,十可叹也。千古人伦,甄别之际,或月而易,或旦而易,大约以此也。

武师以十两送管营,差拨又落了五两,止送五两,十一可叹也。本官之与长随可谓亲矣,而必染指焉,谚云“掐虱偷脚”,比比然也。林冲要一发周旋开除铁枷,又取三二两银子,十二可叹也。但有是物,即无事不可周旋,无人不愿效力也。满营囚徒,亦得林冲救济,十三可叹也。只是金多分人,而读者至此,遂感林冲恩义,口口传为美谈,信乎名以银成,无别法也。嗟乎!士而贫尚不闭门学道,而尚欲游于世间,多见其为不知时务耳,岂不大哀也哉!

话说当时薛霸双手举起棍来,望林冲脑袋上便劈下来。说时迟,那时快,薛霸的棍恰举起来,只见松树背后,雷鸣也似一声,那条铁禅杖飞将来,第一段,单飞出禅杖,却未见有人。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说时迟,那时快”六字,神变之笔。〇行文有雷轰电掣之势,令读者眼光霍霍。〇看他先飞出禅杖,次跳出和尚,恣意弄奇,妙绝怪绝。〇第二段,单跳出和尚,却未曾看得仔细。喝道:“洒家在林子里听你多时!”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着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第三段,方看得仔细,却未知和尚是谁。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第四段,方出鲁智深名字,弄奇作怪,于斯极矣。【眉批】此段突然写鲁智深来,却变作四段,第一段飞出一条禅杖,隔去水火棍;第二段水火棍丢了,方看见一个胖大和尚,却未及看其打扮;第三段方看见其皂布直裰,跨戒刀,轮禅杖,却未知其姓名;第四段直待林冲眼开,方出智深名字。奇文奇笔,遂至于此。林冲连忙叫道:“师兄!不可下手!我有话说!”极急时下语不及,只此四字,妙妙。〇顷刻不至即休矣,又有甚话说耶?智深听得,收住禅杖。两个公人呆了半晌,动掸不得。林冲道:“非干他两个事,尽是高太尉使陆虞候分付他两个公人,要害我性命。他两个怎不依他?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为高俅杀林冲映衬,故特下此句。

鲁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断了,便扶起林冲叫:“兄弟,俺自从和你买刀那日相别之后,重叙林冲第一段。【眉批】看他夹叙补前之缺。洒家忧得你苦。补叙自家第一段。自从你受官司,重叙林冲第二段。俺又无处去救你。补叙自家第二段。打听得你断配沧州,重叙林冲第三段。洒家在开封府前又寻不见,补叙自家第三段。却听得人说监在使臣房内;又见酒保来请两个公人,说道‘店里一位官人寻说话’,重叙林冲第四段。以此洒家疑心,放你不下,恐这厮们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将来。补叙自家第四段。见这两个撮鸟带你入店里去[1],重叙林冲第五段。洒家也在那店里歇。补叙自家第五段。夜间听得那厮两个做神做鬼,把滚汤赚了你脚,重叙林冲第六段。那时俺便要杀这两个撮鸟,却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补叙自家第六段。洒家见这厮们不怀好心,重叙林冲第七段。越放你不下。补叙自家第七段。你五更里出门时,重叙林冲第八段。洒家先投奔这林子里来,等杀这厮两个撮鸟。补叙自家第八段。他倒来这里害你,方叙到林冲正文。正好杀这厮两个!”方叙到自己正文。〇文势如两龙夭矫,陡然合笋,奇笔恣墨,读之叫绝。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

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前割索子扯出,此仍插入,精细之极。喝道:“你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奇语绝倒。提了禅杖先走。好景。〇此回写智深,都在禅杖上出色,如前文禅杖飞来,此文提禅杖先走,后文拖禅杖去了,皆妙景也。两个公人那里敢回话,只扯“林教头救俺两个!”依前背上包裹,好。拾了水火棍,好。扶着林冲,好。又替他拕了包裹,好。一同跟出林子来。好景。

行得三四里路程,见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深、冲、超、霸四人入来坐下,唤酒保买五七斤肉,打两角酒来吃,回些面来打饼[2]。酒保一面整治,把酒来筛。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贼。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又贼。〇一卷气闷书后,忽然作此快语。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

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陡然起,陡然倒,直至后文,方乃陡然而合,笔力奇拗之极。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还了酒钱,出离了村口。林冲问道:“师兄今投那里去?”急语可怜,正如渴乳之儿,见母远行,写得令人堕泪。鲁智深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洒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沧州。”天雨血,鬼夜哭,尽此二十一字。两个公人听了,暗暗地道:“苦也!却是坏了我们的彀当[3]。转去时,怎回话!”且只得随顺他一处行路。

自此,途中被鲁智深要行便行,要歇更歇,一路忽作快语。【眉批】此段看他错错落落,写成一片。那里敢扭他?好便骂,不好便打。都作快语。两个公人不敢高声,只怕和尚发作。尽是快语。行了两程,讨了一辆车子,林冲上车将息,三个跟着车子行着。极意写,写得快绝。两个公人怀着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随顺着行。鲁智深一路买酒买肉将息林冲,那两个公人也吃。极意写,写得快绝。遇着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那两个公人打火做饭。极意写,写得快绝。谁敢不依他?二人暗商量:此段要补出。“我们被这和尚监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听得大相国寺菜园廨宇里新来了个僧人,唤做鲁智深,想来必是他。猜此一语,吊在此处,并不得明白,直至后文智深回去后,林冲夸他倒拔垂杨,方成一答,文情奇绝。回去实说,俺要在野猪林结果他,被这和尚救了,一路护送到沧州,因此下手不得。舍着还了他十两金子,公人苦语。着陆谦自去寻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净。”董超道:“也说的是。”两个暗商量了。不题。

话休絮繁。被智深监押不离,行了十七八日,省。近沧州只有七十来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无僻静处了。鲁智深打听得实了,写得何等恩义周匝。就松林里少歇。“松林”二字放在此处,入后径说“头硬似松树”,所谓身在画图中也。智深对林冲道:“兄弟,此去沧州不远了,前路都有人家,别无僻净去处,洒家已打听实了。俺如今和你分手,异日再得相见。”林冲道:“师兄回去,泰山处可说知。此句反在感恩之前,妙绝,有无限儿女恩情在内,读者细味之,当为之呜咽。防护之恩,不死当以厚报!”鲁智深又取出一二十两银子与林冲;把三二两与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本是路上砍了你两个头,兄弟面上,饶你两个鸟命。如今没多路了,休生歹心!”两个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银子,却待分手。鲁智深看着两个公人,道:“你两个撮鸟的头硬似这松树么?”奇语。〇此句上更不添指着松树四字,妙。二人答道:“小人头是父母皮肉包着些骨头。”不待词毕,写得妙。智深轮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得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喝一声:“你两个撮鸟,但有歹心,教你头也与这树一般!”摆着手,拖了禅杖,叫声:“兄弟,保重!”自回去了。来得突兀,去得潇洒,如一座怪峰,劈插而起,及其尽也,迤逦而渐弛矣。董超、薛霸都吐出舌头来,半晌缩不入去。活画。林冲道:“上下,俺们自去罢。”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出来。”直至此处,方才遥答前文,真是奇情恣笔,不知者反责林冲漏言,可为失笑。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奇情恣笔。

三人当下离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见官道上一座酒店,三个人到里面来,林冲让两个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又找一句,见十七八日着实过不得。〇松林分手,其文已毕,却于入酒店后,再描一句,所谓劲势犹动也。只见那店里有几处座头[4],三五个筛酒的酒保都手忙脚乱,搬东搬西。林冲与两个公人坐了半个时辰,酒保并不来问。生出文情来。林冲等得不耐烦,把桌子敲着,说道:“你这店主人好欺客,见我是个犯人,便不来睬着!我须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主人说道:“你这人原来不知我的好意。”奇,生出文情来。林冲道:“不卖酒肉与我,有甚好意?”店主人道:“你不知,俺这村中有个大财主,姓柴,名进,此间称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唤做小旋风。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孙。自陈桥让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5],无人敢欺负他。专一招集天下往来的好汉,三五十个养在家中。常常嘱付我们酒店里:‘如有流配来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来,我自资助他。’如此一位豪杰,却在店主口中无端叙出,有春山出云之乐。〇看他各样出法。我如今卖酒肉与你吃得面皮红了,他道你自有盘缠,便不助你。我是好意。”林冲听了,对两个公人道:“我在东京教军时,常常听得军中人传说柴大官人名字,衬一句,遂令上文愈显。却原来在这里。我们何不同去投奔他?”董超、薛霸寻思道:“既然如此,有甚亏了我们处?”公人语。就便收拾包裹,和林冲问道:“酒店主人,柴大官人庄在何处?是。我等正要寻他。”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约过三二里路,大石桥边,转湾抹角,那个大庄院便是。”

林冲等谢了店主人出门,走了三二里,果然见座大石桥。过得桥来,一条平坦大路,早望见绿柳阴中显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条阔河,两岸边都是垂杨大树,树阴中一遭粉墙。转湾来到庄前,那条阔板桥上坐着四五个庄客,都在那里乘凉。时序随所叙事渐渐而下。三个人来到桥边,与庄客施礼罢,林冲说道:“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京师有个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见。”自负不小。庄客齐道:“你没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时,有酒食钱财与你,今早出猎去了。”已自问了住处,走到庄前矣,却偏要不在家,摇曳出柴大官人身分来。〇又遥遥伏下“出猎”二字。林冲道:“不知几时回来?”庄客道:“说不定,敢怕投东庄去歇也不见得[6],许你不得。”极力摇曳,又伏东庄。林冲道:“如此是我没福,不得相遇,我们去罢。”别了众庄客,和两个公人再回旧路,肚里好生愁闷。此处若用我们且等,则上文摇曳为不极矣,直要写到只索去罢,险绝几断,然后生出下文来。

行了半里多路,只见远远的从林子深处,一簇人马飞奔庄上来。中间捧着一位官人,骑一匹雪白卷毛马。马上那人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7],三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带一张弓,插一壶箭,好柴大官人。〇林冲来时如此来,林冲去时如此去,作章法。引领从人,都到庄上来。林冲看了,寻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问他,只自肚里踌躇。本是一色人物,只因身在囚服,便于贵游之前,不复更敢伸眉吐气,写得英雄失路,极其可怜。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纵马前来,问道:“这位带枷的是甚人?”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东京禁军教头,姓林,名冲。为因恶了高太尉,寻事发下开封府,问罪断遣,刺配此沧州。闻得前面酒店里说,这里有个招贤纳士好汉柴大官人,令闻广誉,诵之成响。因此特来相投。不期缘浅,不得相遇。”那官人滚鞍下马,飞近前来,说道:“柴进有失迎迓[8]!”就草地上便拜。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连忙答礼。

那官人携住林冲的手,同行到庄上来。极力写柴大官人。那庄客们看见,大开了庄门。柴进直请到厅前,两个叙礼罢。柴进说道:“小可久闻教头大名,不期今日来踏贱地,足称平生渴仰之愿!”林冲答道:“微贱林冲,闻大人贵名传播海宇,谁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得识尊颜,十二字笔舌曲折,绝妙尺牍。〇此处却深感高俅。宿生万幸[9]!”柴进再三谦让,林冲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带坐下,跟柴进的伴当各自牵了马去院后歇息。细。不在话下。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写柴进待林冲,无可着笔,故又特地布此一景,极力摇曳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唗,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极力写柴大官人。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够了。”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便如飞先捧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写得好。又特留此句,独作一番笔墨者,深表柴进畋猎是常,以为后文林冲出去之地也。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好。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好。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将汤来吃!”

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只见庄客来报道:“教师来也。”天外奇峰,读之肉飞眉舞。柴进道:“就请来一处坐地相会亦好。只此二字,情见乎辞。快抬一张桌来。”林冲起身看时,写林冲。〇已下一段写林冲,一段写教师,一段写柴进,夹夹杂杂,错错落落,真是八门五花之文。【眉批】一段看他叙三个人,如云中斗龙相似,忽伸一爪,忽缩一爪。只见那个教师入来,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脯子,来到后堂。写教师。林冲寻思道:“庄客称他做教师,必是大官人的师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冲谨参。”写林冲。那人全不睬着,也不还礼。写教师。林冲不敢抬头。写林冲。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就请相见。”写柴进。林冲听了,看着洪教头便拜。写林冲。那洪教头说道:“休拜,起来。”却不躬身答礼。写教师。柴进看了,心中好不快意。写柴进。林冲拜了两拜,起身让洪教头坐。写林冲。洪教头亦不相让,走去上首便坐。写教师。柴进看了,又不喜欢。写柴进。林冲只得肩下坐了。写林冲。两个公人亦就坐了。百忙中又夹得好。

洪教头便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礼管待配军?”写教师。〇“配军”二字是何言与?柴进道:“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师父如何轻慢!”写柴进。〇八十万禁军教头正对“配军”二字,一往一答如画。洪教头道:“大官人只因好习枪棒,往往流配军人都来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枪棒教头’,来投庄上,诱些酒食钱米。大官人如何忒认真!”写教师。林冲听了,并不做声。写林冲。柴进说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觑他。”此语写得柴进恼极。洪教头怪这柴进说“休小觑他”,便跳起身来,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教师休矣,定要弄出耶?柴进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师,你心下如何?”大笑妙绝。恼极之后,翻成大笑。林冲道:“小人却是不敢。”作一摇曳。洪教头心中忖量道:“那人必是不会,心中先怯了。”因此,越要来惹林冲使棒。柴进一来要看林冲本事,二者要林冲赢他,灭那厮嘴。笔力劲绝。柴进道:“且把酒来吃着,待月上来也罢。”说使棒,反吃酒,极力摇曳,使读者心痒无挠处。

当下又吃过了五七杯酒,却早月上来了,照见厅堂里面如同白日。柴进起身道:写得好。〇待月是柴进一顿,月上仍是柴进一接。一顿一接,便令笔势踢跳之极。“二位教头,较量一棒。”林冲自肚里寻思道:写林冲。“这洪教头必是柴大官人师父,若我一棒打翻了他,柴大官人面上须不好看。”柴进见林冲踌躇,便道:写柴进。“此位洪教头也到此不多时,此间又无对手,林武师休得要推辞。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头的本事。”柴进说这话,原来只怕林冲碍柴进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来。写柴进。林冲见柴进说开就里,方才放心。写林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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