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 水浒传注评本 - 施耐庵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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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此篇纯以科诨成文,是传中另又一样笔墨。然在读者,则必须略其科诨,而观其意思。何则?盖科诨,文章之恶道也。此传之间一为之者,非其未能免俗而聊复尔尔,亦其意思真有甚异于人者也。何也?盖传中既有公孙,自不得不又有高廉。夫特生高廉以衬出公孙也,乃今不向此时盛显其法术,不且虚此一番周折乎哉!然而盛显法术,固甚难矣。不张皇高廉,斯无以张皇公孙也;顾张皇高廉以张皇公孙,而斯两人者,争奇斗异,至于牛蛇神鬼,且将无所不有,斯则与彼《西游》诸书又何以异?此耐庵先生所义不为也。吾闻文章之家,固有所谓避实取虚之法矣。今兹略于破高廉,而详于取公孙,意者其用此法与?然业已略于高廉,而详于公孙,则何不并略公孙,而特详于公孙之师?盖所谓避实取虚之法,至是乃为极尽其变,而李大哥特以妙人见借,助成局段者也。是故凡李大哥插科打诨,皆所以衬出真人;衬出真人,正所以衬出公孙也。若不知作者意思如此,而徒李大哥科诨之是求,此真东坡所谓“士俗不可医”,吾(末)〔未〕如之何也。

此篇又处处用对锁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换,皆惟恐读者堕落科诨一道去故也。

此篇如拍桌溅面一段,不省说甚一段,皆作者呕心失血而得,不得草草读过。

话说当下吴学究对宋公明说道:“要破此法,只除非快教人去蓟州寻取公孙胜来,便可破得高廉。”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几时,全然打听不着,却那里去寻?”吴用道:“只说蓟州,句。有管下多少县治、句。镇市、句。乡村,句。他须不曾寻得到。我想公孙胜他是个学道的人,必然在个名山大川、洞天真境居住。为学道人一锥。〇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今番教戴宗可去绕蓟州管下山川去处寻觅一遭,不愁不见他。”宋江听罢,随即叫请戴院长商议,可往蓟州寻取公孙胜。戴宗道:“小可愿往,只是得一个做伴的去方好。”非院长怕途中寂寞,正耐庵怕文章寂寞也。吴用道:“你作起‘神行法’来,谁人赶得你上?”戴宗道:“若是同伴的人,我也把甲马拴在他腿上,教他也便走得快了。”

李逵便道:院长真说得快,大哥又接得快。〇肉飞眉动之文。“我与戴院长做伴走一遭。”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须要一路上吃素,恶。〇前并不以此难杨林,今忽偏以此难铁牛,故恶。〇亏得题目恶,方生出妙文来。都听我的言语。”李逵道:“这个有甚难处?今日不曾难,真是不难;后日难起来,真是不易。铁牛真是心直口直。我都依你便了。”宋江、吴用分付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见了,早早回来。”李逵道:“我打死了殷天锡,却教柴大官人吃官司,我如何不要救他?情理俱到,刳心剔胆之言,圣贤菩萨,只存得此一片心耳。今番并不许惹事了!”不曰“并不敢”,而曰“并不许”,自家分付自家,铁牛可爱如此。二人各藏了暗器,拴缚了包裹,拜辞宋江并众人,离了高唐州,取路投蓟州来。

走得二三十里,李逵立住脚道:“大哥,买碗酒吃了走也好。”却早来了,妙人。戴宗道:“你要跟我作‘神行法’,须要只吃素酒。”李逵笑道:看他赔一“笑”字,妙人。“便吃些肉也打甚么紧。”只作先探一句。戴宗道:“你又来了!今日已晚,且向前寻个客店宿了,明日早行。”两个又走了三十馀里,天色昏黑,寻着一个客店歇了,烧起火来做饭,沽一角酒来吃。李逵搬一碗素饭一碗。并一碗菜汤一碗。来房里与戴宗吃。妙绝之笔,并不曾写李逵如何,而读者早已为之失笑矣。戴宗道:“你如何不吃饭?”李逵应道:“我且未要吃饭哩。”看他说谎,铁牛苦心。戴宗寻思:“这厮必然瞒着我背地里吃荤。”戴宗自把菜饭吃了,悄悄地来后面张时,见李逵讨两角酒,一盘牛肉,立着在那里乱吃。两角酒,一盘牛肉,自不必说;妙处乃在“乱吃”字与“立着”字,活写出铁牛饥肠馋吻,又心慌智乱也。戴宗道:“我说什么!且不要道破他,明日小小地耍他耍便了!”恶。戴宗先去房里睡了,李逵吃了一回酒肉,恐怕戴宗问他,也轻轻的来房里睡了。轻轻妙。李逵亦有轻轻之日,真是奇事。俗本作“暗暗”,可笑。

到五更时分,戴宗起来,叫李逵打火,做些素饭吃了。各分行李在背上,算还了房宿钱,离了客店。行不到二里多路,戴宗说道:“我们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须要赶程途。你先把包裹拴得牢了,我与你作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个甲马去李逵两只腿上缚了,分付道:“你前面酒食店里等我。”恶。戴宗念念有词,吹口气在李逵腿上。李逵拽开脚步,浑如驾云的一般,飞也似去了。戴宗笑道:“且着他忍一日饿!”戴宗也自拴上甲马,随后赶来。

李逵不省得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好耍,是以来也。那当得耳朵边有如风雨之声,两边房屋树木一似连排价倒了的,脚底下如云催雾趱。神行法奇事,偏有此奇笔描写之。李逵怕将起来,李逵亦有怕将起来之日,奇事。几遍待要住脚,两条腿那里收拾得住?却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脚不点地只管走去了。看见酒肉饭店,连排飞也似过去,又不能够入去买吃。恶,恶极。李逵只得叫:“爷爷,看他口中叫唤,无伦无次。且住一住!”看见走到红日平西,好笔力。肚里又饥又渴,越不能够住脚,惊得一身臭汗,气喘做一团。

戴宗从背后赶来,叫道:“李大,怎的不买些点心吃了去?”恶极。李逵应道:“哥哥,再叫哥哥,哀切之至,如闻其声。救我一救!饿杀铁牛了!”戴宗怀里摸出几个炊饼来自吃。恶极。李逵叫道:“我不能够住脚买吃,你与我个充饥。”戴宗道:“兄弟,你立住了与你吃。”恶极。李逵伸着手,只隔一丈来远近,只接不着。恶极。李逵叫道:“好哥哥,“哥哥”上又加“好”字,哀切之至,如闻其声。且住一住!”戴宗道:“便是今日有些跷蹊,我的两条腿也不能够住。”李逵道:“阿也!稚子声口。我这鸟脚不由我半分,只管自家在下边奔了去!脚则我之脚也,今日不由我。又曰只管自家,便若我自我,脚自脚,各不相及也者。如此妙语,自非李大哥,谁能道之?不要讨我性发,把大斧砍了下来!”以大斧唬吓自家之脚,妙语,非李大哥不能道。戴宗道:“只除是恁的般方好,恶极。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也不能住!”恶极。李逵道:“好哥哥,又叫“好哥哥”,哀切之至。休使道儿耍我!砍了腿下来,把甚么走回去?”写李大哥,偏用又憨又猾之笔,令人绝倒。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连我也奔不得住,你自奔去。”李逵叫道:“好爷爷!“哥哥”二字忽换作“爷爷”,越哀越切,情事如画。你饶我住一住!”戴宗道:“我的这法不许吃荤,第一戒的是牛肉。若还吃了一块牛肉,直要奔一世方才得住!”恶极。〇走一世方才得住,亦是妙语,质言之,正是“走杀”二字耳。〇脱犹未死,则何以为一世哉。李逵道:“却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瞒着哥哥,其实偷买五七斤牛肉吃了!正是怎么好?”的的妙人。〇就此处写出夜来牛肉多少,妙笔。戴宗道:“怪得今日连我的这腿也收不住!你这铁牛害杀我也!”恶极。李逵听罢,叫起撞天屈来。妙人。

戴宗笑道:“你从今已后,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罢得这法。”李逵道:“老爷!看他口中无伦无次,哀切如画。你快说来,看我依你!”看我依你,妙语非李大哥不能道。戴宗道:“你如今敢再瞒我吃荤么?”李逵道:“今后但吃时,舌头上生碗来大疔疮!奇语。〇此语至今日已成烂熟恶贱之句,然在此处读之,宛然新出于口,何也?我见哥哥会吃素,吃素又有会不会,妙语非李大哥不能道。铁牛却其实烦难,烦难妙,却不道有甚难处。因此上瞒着哥哥试一试。今后并不敢了!”吃荤又有试一试,又有并不敢,句句妙绝。戴宗道:“既是恁地,饶你这一遍!”赶上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声:“住!”李逵应声立定。戴宗道:“我先去,你且慢慢的来。”不便收缴,再作一波。李逵正待抬脚,那里移得动?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铁铸就了的。恶极。李逵大叫道:“又是苦也!哥便再救我一救!”其辞宛转哀切,的的画出妙人。戴宗转回头来,笑道:“你方才罚咒真么?”恶极。李逵道:“你是我亲爷,其辞愈哀,其声愈切。〇由“哥哥”改作“好哥哥”,由“好哥哥”改作“好爷爷”,由“好爷爷”改作“老爹”,由“老爹”改作“亲爷”,可谓无伦无次,无所不叫矣。却如何敢违了你的言语!”戴宗道:“你今番真个依我?”便把手绾了李逵,喝声:“起!”两个轻轻地走了去。李逵道:“哥哥可怜见铁牛,早歇了罢!”宛转哀切,的的妙人。〇九字中全不诉适来之苦,而苦情一时诉尽,妙笔。见个客店,两个入来投宿。戴宗、李逵入到房里,去腿上卸下甲马,取出几陌纸钱烧送了,问李逵道:“今番却如何?”李逵扪着脚,叹气道:“这两条腿方才是我的了!”的的画出妙人。〇有不信此脚之意。

戴宗便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饭吃了,烧汤洗了脚,上床歇息。睡到五更,起来洗漱罢,吃了饭,还了房钱,两个又上路。行不到三里多路,戴宗取出甲马道:“兄弟,今日与你只缚两个,教你慢行些。”李逵道:“亲爷!昨入店时已叫“哥哥”,此处忽然重叫“亲爷”,活画出谈虎色变来。我不要缚了!”不要缚诚是,然何计与神行者相追逐哉?戴宗道:“你既依我言语,我和你干大事,如何肯弄你?你若不依我,教你一似夜来,只钉住在这里,直等我去蓟州寻见了公孙胜,回来放你!”李逵慌忙叫道:“你缚!你缚!”诚乃早知如此,悔不当初矣。戴宗与李逵当日各只缚两个甲马,作起“神行法”,扶着李逵同走。原来戴宗的法,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李逵从此那里敢违他言语?于路上只是买些素酒素饭,吃了便行。

话休絮繁。两个用“神行法”,不旬日,迤逦来蓟州城外客店里歇了。次日,一日。两个入城来,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仆者。绕城中寻了一日,并无一个认得公孙胜的。两个自回店里歇了。次日,又一日。又去城中小街狭巷寻了一日,绝无消耗。李逵心焦,骂道:“这个乞丐道人,却鸟躲在那里!无亲无疏,无上无下,但不合意,便大骂之。三代直道而行,我仅见李大哥耳。我若见时,脑揪将去见哥哥!”戴宗瞅道:“你又来了!便不记得吃苦!”妙语。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这般说一声儿耍。”的的写出妙人。〇与后对锁作章法。戴宗又埋怨了一回,李逵不敢回话。妙人。两个又来店里歇了。次日早起,又一日。却去城外近村镇市寻觅。戴宗但见老人,先逗出“老人”二字,然后转过面店老人来,行文亦有步步莲花之法。便施礼拜问公孙胜先生家在那里居住,并无一人认得。戴宗也问过数十处。前已空过两日,到第三日,读者已料更空不过,却偏要再分上半日作一空也。

当日晌午时分,当日晌午。两个走得肚饥,路旁边见一个素面店。两个直入来买些点心吃,只见里面都坐满,没一个空处。戴宗、李逵立在当路。看他如此做出机会来,曲笔妙笔,非人所能也。过卖问道:“客官要吃面时,和这老人合坐一坐。”只是轻轻地落出一笋,绝不见斧削之迹。戴宗见个老丈独自一个占着一副大座头,便与他施礼,唱个喏,两个对面坐了,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分付过卖造四个壮面来[1]。戴宗道:“我吃一个,你吃三个不少么?”李逵道:“不济事!一发做六个来,我都包办!”本欲便写拍桌溅汁,斗出机会,然又恐突然便拍,不惟无此粗糙李逵,亦无此粗糙文章也。今先写肚饥,作第一段。过卖见了也笑。

等了半日,不见把面来,写等久,作第二段。李逵却见都搬入里面去了,写都搬进去,作第三段。〇其实不堪,不得不拍。心中已有五分焦躁。只见过卖却搬一个热面,放在合坐老人面前。写单搬一个,作第四段。〇一发不堪,不得不拍。那老人也不谦让,拿起面来便吃。写老人便吃,作第五段。〇一发不堪,不得不拍。〇只李逵一拍,看他曲曲写来,誓不肯作直笔。那分面却热,老儿低着头,伏桌儿吃。上五段为拍桌作引,此一段为溅汁作注。看他笔法安顿之妙。李逵性急,叫一声:“过卖!”骂道:“却教老爷等了这半日!”把那桌子只一拍,先有上五段,便令此句不突。溅那老人一脸热汁,先有前一注,便令此句不突。〇看他如此斗出机会来,曲笔妙笔,非人所能也。那分面都泼翻了。老儿焦躁,便来揪住李逵,喝道:“你是何道理打翻我面!”李逵捻起拳头,要打老儿。戴宗慌忙喝住,与他陪话,道:“丈丈休和他一般见识,小可陪丈丈一分面。”那老人道:“客官不知,老汉路远,早要吃了面回去听讲,反从老人口中陡然出笋,不用戴宗开言访问,妙绝。迟时误了程途。”戴宗问道:“丈丈何处人氏?却听谁人讲甚么?”

老儿答道:“老汉是本处蓟州管下九宫县好县名。二仙山下人氏,好山名。〇如七宝村、桃花庄、狮子桥、对影山等,皆与本文关合作致,不是无端指斥。因来这城中买些好香回去,听山上罗真人讲说‘长生不死’之法。”戴宗寻思:“莫不公孙胜也在那里?”便问老人道:“丈丈,贵庄曾有个公孙胜么?”老人道:“客官问别人定不知,多有人不认得他?老汉和他是邻舍。他只有个老母在堂。着。这个先生一向云游在外,着。比时唤做公孙一清[2]。着。如今出姓[3],都只叫他清道人,不叫做公孙胜,此是俗名,无人认得。”为前一遭及昨二日寻不着注破。戴宗道:“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又拜问:“丈丈,九宫县二仙山离此间多少路?清道人在家么?”老人道:“二仙山只离本县四十五里便是。清道人他是罗真人上首徒弟。他本师如何放他离左右!”戴宗听了大喜,连忙催趱面来吃。和那老人一同吃了,若此处又必分表戴宗吃一个,李逵吃五个,岂不是呆鸟?算还面钱,同出店肆,问了路途。戴宗道:“丈丈先行,不令先行,少间如何销缴?凡作文须切记此法。小可买些香纸也便来也。”老人作别去了。

戴宗、李逵回到客店里,取了行李、包裹,再拴上甲马,离了客店,两个取路投九宫县二仙山来。戴宗使起“神行法”,四十五里片时到了。二人来到县前,问二仙山时,有人指道:“离县投东,只有五里便是。”两个又离了县治,投东而行,果然行不到五里,早来到二仙山下。见个樵夫,戴宗与他施礼,说道:“借问此间清道人家在何处居住?”樵夫指道:“只过这个山嘴,门外有条小石桥的便是。”山居如画。〇先问居,次问人。文章极小处,都有节次。

两个抹过山嘴来,见有十数间草房,一周围矮墙,墙外一座小小石桥。山居如画。两个来到桥边,见一个村姑,提一篮新果子出来,山居如画。〇诗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一樵夫,一村姑,一石桥,一果篮,写来真令人想杀山居也。戴宗施礼问道:“娘子从清道人家出来,清道人在家么?”村姑答道:“在屋后炼丹。”山居如画。〇高唐州厮杀忙杀人,二仙山炼丹闲杀人,乃忙者不知忙到何时方了,闲者又不知闲到何时方了,令我一叹也。戴宗心中暗喜,分付李逵道:“你且去树多处躲一躲,待我自入去见了他却来叫你。”

戴宗自入到里面看时,一带三间草房,门上悬挂一个芦帘。山居如画。戴宗咳嗽了一声,只见一个白发婆婆从里面出来。戴宗当下施礼道:“告禀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见一面。”婆婆问道:“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从山东到此。”婆婆道:“孩儿出外云游,不曾还家。”戴宗道:“小可是旧时相识,要说一句紧要的话,无紧要,尚回不在家;安有有紧要,反望其出来耶?戴宗徒知紧要之紧要,而不知世上之所谓紧要,乃山中之所谓扯淡,真可笑,亦可哀也。求见一面。”婆婆道:“不在家里,有甚话说?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来相见。”戴宗道:“小可再来。”就辞了婆婆,却来门外对李逵道:“今番须用着你。是以院长必须得一个做伴同来也。方才他娘说道不在家里,如今你可去请他。他若说不在时,你便打将起来,好。却不得伤犯他老母,又好。我来喝住你便罢。”又好。〇未放火,先算收火者,待李逵不得不尔也。

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双斧,插在两胯下,数日闷人,一时松颡,写得活画。入得门里,大叫一声:“着个出来!”四字绝倒。深山学道人家,曾未尝闻此声,真非李大哥道不出也。〇明知学道之家定无馀人,而云“着个出来”者,盖言自出来也得,娘出来也得也。四字中已画出火杂杂板爷之势矣。〇读之觉纸上有声甚厉。婆婆慌忙迎着问道:“是谁?”见了李逵睁着双眼,先有八分怕他,问道:“哥哥有甚话说?”李逵道:“我乃梁山泊黑旋风,我常笑世间出将入相之人,其名震天震地,而以告于住山学道之士,方且瞠目不省何物。如黑旋风到处惊人,今日便欲以之惊此老母,可丑也。奉着哥哥将令,教我来请公孙胜。你叫他出来,佛眼相看!若还不肯出来,放一把鸟火,把你家当都烧做白地!”又大叫一声:“早早出来!”妙人妙绝。婆婆道:“好汉莫要恁地。我这里不是公孙胜家,自唤做清道人。”李逵道:“你只叫他出来,我自认得他鸟脸!”妙人妙绝。婆婆道:“出外云游未归。”李逵拔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妙人妙绝。婆婆向前拦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儿子出来,我只杀了你!”拿起斧来便砍。妙人妙绝。把那婆婆惊倒在地。只见公孙胜从里面奔将出来,叫道:“不得无礼!”一个“只见”。只见戴宗便来喝道:“铁牛!如何吓倒老母!”又一个“只见”。〇看他用两“只见”,便知都从李逵眼中写出,笔法之妙如此。戴宗连忙扶起。李逵撇了大斧,便唱个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来。”妙人妙绝。

公孙胜先扶娘入去了,写公孙胜好。若写宋江,便要跪问其母不已,埋怨李逵不已矣。却出来拜请戴宗、李逵,邀进一间净室坐下,写公孙胜好。问道:“亏二位寻得到此。”戴宗道:“自从哥哥下山之后,小可先来蓟州寻了一遍,并无打听处,只纠合得一伙弟兄上山。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致被知府高廉两三阵用妖法赢了;无计奈何,只得教小可和李逵径来寻请足下。绕遍蓟州,并无寻处。偶因素面店中得个此间老丈指引到此。却见村姑说足下在家烧炼丹药,老母只是推却,因此使李逵激出哥哥来。这个太莽了些,望乞恕罪。宋公明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请哥哥便可行程,以见始终成全大义之美。”公孙胜道:“贫道只开口二字,已不肯去矣。幼年飘荡江湖,多与好汉们相聚。自从梁山泊分别回乡,非是昧心:一者母亲年老,无人奉侍;真孝。二乃本师罗真人留在座前。真悌。恐怕山寨有人寻来,故意改名清道人,隐居在此。”戴宗道:“今者宋公明正在危急之际,哥哥慈悲,只得去走一遭。”公孙胜道:“干碍老母无人养赡,本师罗真人如何肯放?其实去不得了。”戴宗再拜恳告。公孙胜扶起戴宗,说道:“再容商议。”公孙胜留戴宗、李逵在净室里坐定,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三个吃了一回,戴宗又苦苦哀告道:“若是哥哥不肯去时,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义,从此休矣!”公孙胜道:“且容我去禀问本师真人。若肯容许,便一同去。”戴宗道:“只今便去启问本师。”公孙胜道:“且宽心住一宵,明日早去。”亦先逗出一宵二字。戴宗道:“公明在彼,一日如度一年,烦请哥哥便问一遭。”

公孙胜便起身引了戴宗、李逵离了家里,取路上二仙山来。此时已是秋残冬初时分,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来到半山里,却早红轮西坠。不惟写景,亦已觑定夜半矣。松阴里面一条小路,山居如画。直到罗真人观前,见有朱红牌额,上写着“紫虚观”三个金字。真乃如画。三人来到观前着衣亭上,整顿衣服,从廊下入来,径投殿后松鹤轩里去。两个童子童子。看见公孙胜领人入来,报知罗真人。传法旨,教请三人入来。当下公孙胜引着戴宗、李逵到松鹤轩内,正值真人朝真才罢,坐在云床上。公孙胜向前行礼起居,躬身侍立。戴宗当下见了,慌忙下拜。自见宋公明,几以为天下之人物,至此而止矣,又岂知深山穷谷之处,又有如是之人物乎?写戴宗慌忙下拜,盖戴宗于是乎恍然自失矣。李逵只管光着眼看。有戴宗,不可无李逵,写得各极其妙。罗真人问公孙胜道:“此二位何来?”公孙胜道:“便是昔日弟子曾告我师,山东义友是也。今为高唐州知府高廉显逞异术,有兄宋江,特令二弟来此呼唤。弟子未敢擅便,故来禀问我师。”罗真人道:“一清既脱火坑[4],学炼长生,何得再慕此境?”戴宗再拜,道:“容乞暂请公孙先生下山,破了高廉,便送还山。”罗真人道:“二位不知,此非出家人闲管之事。汝等自下山去商议。”不因此一跌,安得生出下文绝奇文字来?看官须感激真人,莫便错怪真人也。公孙胜只得引了二人,离了松鹤轩,连晚下山来。连晚妙,为下文蛛丝马迹。

李逵问道:“那老仙先生说甚么?”妙笔妙笔。设无此一曲,则竟当时发作耳,又安肯待到半夜耶?才子作文,真乃心到手到,非他人之所知也。〇“老仙先生”四字是铁牛胸中忽然杜撰出来之文,字字出人意外,又字字在人眼前。妙绝妙绝,令我绝倒。戴宗道:“你偏不听得!”李逵道:“便是不省得这般鸟做声。”妙人妙绝,令我绝倒。戴宗道:“便是他的师父说道教他休去!”李逵听了,叫起来道:“教我两个走了许多路程,我又吃了若干苦,知其受创之深。寻见了,却放出这个屁来!莫要引老爷性发,一只手捻碎你这道冠儿,一只〔手〕提住腰胯,把那老贼道倒直撞下山去!”于事则先有此语,而后有半夜之事;于文则先有半夜之事,而后有此语,盖是先衬之法也。〇又与前脑揪相对作章法。戴宗瞅着道:“你又要钉住了脚!”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这般说一声儿耍。”与前对锁作章法。

三个再到公孙胜家里,当夜安排些晚饭。戴宗和公孙胜吃了,李逵却只呆想不吃。偷吃牛肉,便吃五七斤;同吃壮面,便吃五六个;干事不成,便只呆想不吃。李大哥诚乃无处不是。〇俗本讹。公孙胜道:“且权宿一宵,明日再去恳求本师。涉笔成趣。若肯时,便去。”戴宗只得叫了安置,收拾行李,和李逵来净室里睡。这李逵那里睡得着;胸中既有连累柴大官人一事,耳中又有必捉公明哥哥一句,真是如何睡得着。写李逵忠孝过人,令人感泣。捱到五更左侧,轻轻地爬将起来,李逵又有轻轻之日,妙人妙绝。听那戴宗时,正齁齁的睡熟,妙。自己寻思道:一“寻思”。〇李逵又有寻思之日,李逵又有寻思两遍之日,都是妙人奇事。“却不是干鸟气么?你原是山寨里人,却来问甚么鸟师父!快论确论。我本待一斧砍了,出口鸟气;不争杀了他,却又请那个去救俺哥哥?”妙。〇是李逵寻思语。又寻思道:“设使明朝那厮又不肯,却不误了哥哥的大事?极快极确。我只是忍不得了,妙妙。〇只是忍不得,一似李逵又有忍得之日,妙人奇事。莫若杀了那个老贼道,教他没问处,只得和我去?”快论确论。

李逵当时摸了两把板斧,轻轻地开了房门,为了弟兄,便有无数“轻轻”,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也。乘着星月明朗,一步步摸上山来。到得紫虚观前,却见两扇大门关了,傍边篱墙苦不甚高。李逵腾地跳将过去,开了大门,一步步摸入里面来,直至松鹤轩前,只听隔窗有人念诵什么经号之声。不省得这般鸟做声,妙绝。〇俗本作玉枢宝经,谁知之,谁记之乎?甚矣古本之不可不读也。李逵爬上来,搠破纸窗张时,李逵又有搠破窗张别人之日,妙人奇事。见罗真人独自一个坐在日间这件东西上;云床也,乃自戴宗眼中写之,则曰云床;自李逵眼中写之,则曰东西,妙绝。〇俗本讹。面前桌儿上烟煨煨地[5],香也,却从李逵眼中写成四字,用笔之妙,几于出入神化矣。〇俗本又讹,真乃可恨。两枝蜡烛点得通亮。李逵道:“这贼道!却不是当死!”一踅踅过门边来,把手只一推,扑的两扇亮槅齐开。李逵抢将入去,提起斧头,便望罗真人脑门上只一劈,早斫倒在云床上。奇文。李逵看时,流出白血来,奇文。〇一个“看时”。笑道:“眼见得这贼道是童男子身,颐养得元阳真气,不曾走泄,正没半点的红!”奇文。〇因此文,忽然想到李大哥亦定是童男子身,不尔,教他何处破身也?一笑。李逵再仔细看时,连那道冠儿劈做两半,一颗头直砍到项下。两个看时。〇再看一遍,以见不曾眼错,皆特特与明早作照耀也。李逵道:“这个人只可驱除了他,与后真人语对锁作章法。先不烦恼公孙胜不去!”便转身,出了松鹤轩,从侧首廊下奔将出来。只见一个青衣童子拦住李逵,奇文不欲便住,故再蹴起一波。喝道:“你杀了我本师,待走那里去?”李逵道:“你这个小贼道!也吃我一斧!”手起斧落,把头早砍下台基边去。偏不杀一个,妙笔。李逵笑道:“如今只好撒开!”径取路出了观门,飞也似奔下山来。到得公孙胜家里,闪入来,闭上了门。净室里听戴宗时,妙。兀自未觉,李逵依前轻轻地睡了。李逵要他只管轻轻,真是奇事。

直到天明,公孙胜起来,安排早饭相待两个吃了。戴宗道:“再请先生同引我二人上山,恳告真人。”李逵听了,咬着唇冷笑。冷笑如画。〇又好笑,又怕神行法。“咬唇”二字,活画出妙人。三个依原旧路,再上山来。入到紫虚观里松鹤轩中,见两个童子。依然妙。公孙胜问道:“真人何在?”童子答道:“真人坐在云床上养性。”李逵听说,吃了一惊,把舌头伸将出来,半日缩不入去。妙人妙绝。〇此句至今日亦成烂熟套语,乃今在此处读之,依旧妙不可言,何也?三个揭起帘子入来看时,三个“看时”。见罗真人坐在云床上中间。奇文。李逵暗暗想道:“昨夜我敢是错杀了?”妙人妙想。〇我敢是错杀,你敢是错认,对锁作章法。罗真人便道:“汝等三人又来何干?”戴宗道:“特来哀告我师慈悲,救取众人免难。”罗真人道:“这黑大汉是谁?”此一问,真乃陡然相逼,下文却变出趣事,文情转变,令人不测。戴宗答道:“是小可义弟,姓李,名逵。”真人笑道:“本待不教公孙胜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真人无假,只是顽耳。戴宗拜谢,对李逵说了,五字妙。紧照上文“不省鸟做声”句也。俗本失之,其过不小。李逵寻思:“那厮知道我要杀他,却又鸟说!”偏奸猾,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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