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假李逵剪径劫单人黑旋风沂岭杀
粤自仲尼殁而微言绝,而忠恕一贯之义,其不讲于天下也既已久矣。夫中心之谓忠也,如心之谓恕也。见其父而知爱之谓孝,见其君而知爱之谓敬。夫孝敬繇于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达于外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谓自慊。圣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为善自慊,小人为不善亦自慊。为不善亦自慊者,厌然揜之,而终亦肺肝如见,然则天下之意,未有不诚者也。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善亦诚于中,形于外;不思善,不思恶,若恶恶臭,好好色之微,亦无不诚于中,形于外。盖天下无有一人,无有一事,无有一刻不诚于中,形于外也者。故曰:“自诚明,谓之性。”性之为言故也,故之为言自然也,自然之为言天命也。天命圣人,则无一人而非圣人也;天命至诚,则无善无不善而非至诚也。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善不善,其习也;善不善,无不诚于中,形于外,其性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者,虽圣人亦有下愚之德,虽愚人亦有上智之德。若恶恶臭,好好色,不惟愚人不及觉,虽圣人亦不及觉,是下愚之德也。若恶恶臭,好好色,乃至为善为不善,无不诚于中,形于外,圣人无所增,愚人无所减,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乐?喜怒哀乐,不必圣人能有之也。匹妇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虫能之,是则所谓道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道,即所谓独也;不可须臾离,即所谓慎也。何谓独?诚于中,形于外。喜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间止一怒,哀乐即盈天地之间止一哀,止一乐,更无旁念得而副贰之也。何谓慎?修道之教是也。
教之为言自明而诚者也。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则庶几矣不敢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也。何也?恶其无益也。知不善未尝复行,然则其“择乎中庸,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必弗失之矣”。是非君子恶于不善之如彼也,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夫好善恶不善,则是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必废者耳,非所以学而至于圣人之法也。若夫君子欲诚其意之终必繇于择善而固执之者,亦以为善之后也若失,为不善之后也若得。若得,则不免于厌然之揜矣;若失,则庶几其无祗于悔矣。圣人知当其欲揜而制之使不揜也难,不若引而置之无悔之地,而使之驯至乎心广体胖也易。故必津津以择善教后世者,所谓慎独之始事,而非《大学》“止至善”之善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固执之而弗失;能如是矣,然后谓之慎独。慎独而知从本是独,不惟有小人之揜即非独,苟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独;于是始而择,既而慎,终而并慎亦不复慎。当是时,喜怒哀乐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从容中道,圣人也。如是谓之“止于至善”。不曰至于至善,而曰止于至善者,至善在近不在远,若欲至于至善,则是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也。故曰:“贤智过之。”为其欲至至善,故过之也。若愚不肖之不及,则为其不知择善慎独,故不及耳。然其同归不能明行大道,岂有异哉!若夫“止于至善”也者,维皇降衷于民,无不至善;无不至善,则应止矣。不惟小人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为善亦非止也;不惟为善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犹未免于慎独之慎,犹未止也。人诚明乎此,则能知止矣。知止也者,不惟能知至善不当止也,又能知不止之从无不止也。夫诚知不止之从无不止,而明于明德,更无惑矣,而后有定。知致则意诚也,而后能静;意诚则心正也,而后能安;心正则身修也,而后能虑;身修则家齐、国治、天下平也,而后能得;家齐、国治,天下平,则尽明德之量,所谓德之为言得也。夫始乎明,终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无不全举如此,故曰:“明则诚矣。”惟天下至诚,为能“赞天地之化育”也。呜呼!是则孔子昔者之所谓忠之义也。盖忠之为言中心之谓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为喜怒哀乐之中节,谓之心;率我之喜怒哀乐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忠”。知家国、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乐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恕”。知喜怒哀乐无我无人无不自然诚于中,形于外,谓之“格物”。能无我无人无不任其自然喜怒哀乐,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谓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谓之一,恕谓之贯;子思得之,忠谓之中,恕谓之庸。故曰:“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呜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之精义。后之学者诚得闻此,内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为圣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辅王者。然惜乎三千年来,不复更讲,愚又欲讲之,而惧或乖于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读稗史之次而偶及之。当世不乏大贤、亚圣之材,想能垂许于斯言也。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许李逵取娘,便断其必不孝顺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验。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断其不杀养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验也。
此书处处以宋江、李逵相形对写,意在显暴宋江之恶,固无论矣。独奈何轻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岁哇哇却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许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叹李逵之难能也。
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联绝倒。
宋江黑心人取爷,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捣鬼;李逵遇白兔,是纯孝格天。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遇神,受三卷天书;李逵遇鬼,见两把板斧。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天书,定是自家带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带来。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到底无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吃仙枣,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忍见活强盗,李逵娘不及见死大虫。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不愿见子为盗,李逵娘不得见子为官。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取爷,还时带三卷假书;李逵取娘,还时带两个真虎。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爷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贤于生。此一联又绝倒。
宋江兄弟也做强盗,李逵阿哥亦是孝子。此一联又绝倒。
二十二回写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谓极盛难继之事也。忽然于李逵取娘文中,又写出一夜连杀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换色。若要李逵学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学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兴奇作怪,出妙入神;笔墨之能,于斯竭矣。
话说李逵道:“哥哥,你且说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县搬取母亲,第一件,径回,不可吃酒。为曹大公家醉翻先作反衬。第二件,因你性急,谁肯和你同去?为朱贵弟兄先作反衬。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来。第三件,你使的那两把板斧,休要带去。为假李逵先作反衬。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这三件事有什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宋江之取爷也,众人饯之;公孙之取娘也,众人又饯之。奈何乎取爷取娘,而受人饯别乎哉?不提起则连日饮酒,提起则立刻便行,情之至,义之尽也。当下李逵拽扎得爽俐,只跨一口腰刀,提条朴刀,带了一锭大银,为李逵一段地。三五个小银子,为李鬼一段地。吃了几杯酒,俗谓之封酒。唱个大喏,别了众人,八字妙绝,摹神之笔。盖其待众人如此,则其待娘可知。我亦不知宋江之事父何如,但观其生平,全以权诈待人,而断其必忤逆太公之甚者也。便下山来,过金沙滩去了。
晁盖、宋江与众头领送行已罢,回到大寨里聚义厅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对众人说道:“李逵这个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众兄弟们谁是他乡中人?可与他那里探听个消息。”杜迁便道:“只有朱贵原是沂州沂水县人,与他是乡里。”宋江听罢,说道:“我却忘了。前日在白龙庙聚会时,李逵已自认得朱贵是同乡人。”好穿插。宋江便着人去请朱贵。小喽啰飞奔下山来,直至店里,请得朱贵到来。
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乡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为此不肯差人与他同去。诚恐路上有失,今知贤弟是他乡中人,你可去他那里探听走一遭。”朱贵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县人。见在一个兄弟唤做朱富,顺便带出兄弟。在本县西门外开着个酒店,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朱贵有弟,李逵有兄,随笔攧簸而成。〇未有孝子而非悌弟者也,写李逵归家,口口哥哥,因还忆宋江怒骂宋清,盖真假之不能终掩有如此也。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家。如今着小弟去那里探听也不妨,只怕店里无人看管。小弟也多时不曾还乡,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这个看店不必你忧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暂管几时。”朱贵领了这言语,相辞了众头领下山来,便走到店里,收拾包裹,交割铺面与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这里宋江与晁盖在寨中每日筵席,饮酒快乐,与吴学究看习天书。宋江与吴用看天书,谁则知之?然则宋江自言与吴用看天书耳,可发一笑也。〇因是而思昔者巢父挂瓢,许由洗耳,千口相传,已成美谭。然亦谁知之而谁言之?若言有人见之,别有人见之之处,巢、许不应为此。若言无人见之,然则巢、许自挂之,自洗之,又自言之矣。世间此类至多,胡可胜笑。不在话下。
且说李逵独自一个离了梁山泊,取路来到沂水县界。于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徒以有老母在。因此不惹事,无有话说。行至沂水县西门外,见一簇人围着榜看,李逵也立在人丛中,听得读榜上道:“第一名,正贼宋江,系郓城县人。只得上半句。第二名,从贼戴宗,系江州两院押狱。亦只得上半句。第三名,从贼李逵,系沂州沂水县人。……”也只得上半句。〇只一榜,又分上下两半截写出,妙笔。李逵在背后听了,正待指手画脚,没做奈何处,只见一个人抢向前来,拦腰抱住,叫道:“张大哥!此段极似鲁达至雁门时,然而各不相妨者,为鲁达只是无心忽遇金老而已,今此文却有二意:一是写朱贵之来,必在李逵未有事前,便摆脱去从来救应套子;一是李逵天性爽直,不解假名假姓,须得此处朱贵教他一遍,后文便生出“张大胆”三字来也。你在这里做甚么?”李逵扭过身看时,认得是旱地忽律朱贵。李逵问道:“你如何也来在这里?”朱贵道:“你且跟我说话。”
两个一同来西门外近村一个酒店内,直入到后面一间静房中坐了。是。朱贵指着李逵道:“你好大胆!前“张大哥”句,便教李逵假姓,此“好大胆”句,便以李逵假名,绝倒。那榜上明明写着赏一万贯钱捉宋江,补前下半句。五千贯捉戴宗,补前下半句。三千贯捉李逵,补前下半句。你却如何立在那里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来;又怕你到这里做出怪来,续后特使我赶来探听你的消息。我迟下山来一日,又先到你一日,恰好李逵看榜,恰好朱贵抢来,一何巧合至此,几于印板笔法矣。反说一句迟来先到,不觉随手成趣,真妙笔也。你如何今日才到这里?”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此等都是随手成趣。你如何认得这个酒店里?你是这里人?家在那里住?”
朱贵道:“这个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里。我原是此间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钱,就于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便叫兄弟朱富来与李逵相见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乡里了,便吃两碗儿,打甚么鸟紧!”爱哥哥则爱,爱酒则爱,笔笔真李逵,笔笔不是假宋江也。朱贵不敢阻当他,由他吃。当夜直吃到四更时分,安排些饭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晓星残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贵分付道:“休从小路去。只从大朴树转弯,投东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东。写得宛然是同乡人声音。快取了母亲,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从小路去,却不从大路走!谁耐烦!”宛然同乡人声音。朱贵道:“小路走,多大虫,轻轻一案。又有乘势夺包裹的剪径贼人。”又轻轻一案。〇轻轻下此二笔,下忽转出两段奇文,正不知文生情,情生文矣。李逵应道:“我却怕甚鸟!”戴上毡笠儿,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别了朱贵、朱富,便出门投百丈村来。
约行了十数里,天色渐渐微明,【眉批】天色微明第一段。去那露草之中赶出一只白兔儿来,望前路去了。传言大孝合天,则甘露降;至孝合地,则芝草生;明孝合日,则凤凰集;纯孝合月,则白兔驯。闲中忽生出一白兔,明是纯孝所感,盖深许李逵之至也。〇宋江取爷时无此可知。李逵赶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活写孝感。
正走之间,只见前面有五十来株大树丛杂,时值新秋,叶儿正红。凡写景处,须合下事观之,便成一幅图画。李逵来到树林边厢,只见转过一条大汉,喝道:“是会的留下买路钱,免得夺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时,戴一顶红绢抓(上髟下角)[1]儿头巾,穿一领粗布衲袄,手里拿着两把板斧,令人忽思江州时打扮。把黑墨搽在脸上。夫妻二人一个搽墨,一个搽粉,写得好笑。李逵见了,大喝一声:先喝是李逵。“你这厮是甚么鸟人,此句处处有,然都问着别人,独此处忽然问着自己,几于以李逵问李逵,以鸟人问鸟人也。极奇极幻之文,有痴猴觑镜之妙。敢在这里剪径!”那汉道:“若问我名字,吓碎你心胆!老爷叫做黑旋风!绝倒。〇若问黑旋风名字,吓碎黑旋风心胆,一好笑也。别人说别人是自己,自己闻自己是别人,二好笑也。你留下买路钱并包裹,便饶了你性命,容你过去!”李逵大笑道:不得不大笑。“没你娘鸟兴!写宋江处处将“父亲”二字高抬至顶,写李逵只把“娘”字当做骂人,妙绝。你这厮是甚么人?再问一句,真是如梦如幻,如镜如影。〇吾友斵山先生尝言:“人影是无日光处,而人误谓有影;法帖是无墨拓处,而人误谓有字;四大中虚空是无四大处,而人误谓有人。”如此妙语,真是未经人道。附识如此。〇假李逵是无李逵处,而人必呼之为假李逵,虽李逵当时,亦不能无我又是谁之疑也。那里来的?也学老爷名目,在这里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来奔那汉。那汉那里抵当得住,却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脚踏住胸脯,喝道:“认得老爷么?”妙绝。〇若不认得,只问自己。〇几于“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矣。那汉在地下叫道:“爷爷!饶你孩儿性命!”“爷爷”、“孩儿”等字,都与本文踢跳成趣。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汉黑旋风李逵便是!你这厮辱没老爷名字!”那汉道:“孩儿虽然姓李,孩儿姓李,不知爷又姓张,绝倒。不是真的黑旋风;分疏绝倒。〇向真黑旋风说我不是真黑旋风,一何可笑!为是爷爷江湖上有名目,提起爷爷大名,鬼也害怕,鬼也害怕,惟鬼能知鬼也。因此孩儿盗学爷爷名目,胡乱在此剪径,但有孤单客人经过,听得说了‘黑旋风’三个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这些利息,实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贱名叫做李鬼,只在这前村住。”宋江取爷,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遥对奇绝。李逵道:“叵耐这厮无礼,却在这里夺人的包裹行李,坏我的名目,学我使两把板斧!李逵爱名目,兼爱其板斧,是以君子爱品节,兼爱其羔雁也。〇每见无知小儿,动笔便拟高、岑、王、孟诸家诗体,可谓学使板斧矣。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夺过一把斧来便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