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没遮拦追赶及时雨船火儿夜闹浔
此书写一百七人,都有一百七人行径心地,然曾未有如宋江之权诈不定者也。其结识天下好汉也,初无青天之旷荡,明月之皎洁,春雨之太和,夏霆之径直,惟一银子而已矣。以银子为之张本,而于是自言孝父母,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孝父母也?自言敬天地,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敬天地也?自言尊朝廷,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尊朝廷也?自言惜朋友,斯不畏天下之人不信其惜朋友也?呜呼!天下之人,而至于惟银子是爱,而不觉出其根底,尽为宋江所窥,因而并其性格,亦遂尽为宋江之所提起放倒,阴变阳易。是固天下之人之丑事,然宋江以区区猾吏,而徒以银子一物买遍天下,而遂欲自称于世为孝义黑三,以阴图他日晁盖之一席。此其丑事,又曷可耐乎?作者深恶世间每有如是之人,于是旁借宋江,特为立传,而处处写其单以银子结人,盖是诛心之笔也。
天下之人,莫不自亲于宋江;然而亲之至者,花荣其尤著也。然则花荣迎之,宋江宜无不来;花荣留之,宋江宜无不留;花荣要开枷,宋江宜无不开耳。乃宋江者,方且上援朝廷,下申父训,一时遂若百花荣曾不得劝宋江暂开一枷也者。而于是山泊诸人,遂真信为宋江之枷,必至江州牢城方始开放矣。作者恶之,故特于揭阳岭上,书曰“先开了枷”;于别李立时,书曰“再带上枷”;于穆家门房里,书曰“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又书曰“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于逃走时,书曰“宋江自提了枷”;于张横口中,书曰“却又项上不带行枷”;于穆弘叫船时,书曰“众人都在江边,安排行枷”;于江州上岸时,书曰“宋江方才带上行枷”;于蔡九知府口中,书曰“你为何枷上没了封皮”;于点视厅前,书曰“除了行枷”。凡九处,特书行枷,悉与前文花荣要开一段遥望击应。嗟乎!以亲如花荣而尚不得宋江之真心,然则如宋江之人,又可与之一朝居乎哉?
此篇节节生奇,层层追险。节节生奇,奇不尽不止;层层追险,险不绝必追。真令读者到此,心路都休,目光尽灭,有死之心,无生之望也。如投宿店不得,是第一追;寻着村庄,却正是冤家家里,是第二追;掇壁逃走,乃是大江截住,是第三追;沿江奔去,又值横港,是第四追;甫下船,追者亦已到,是第五追;岸上人又认得梢公,是第六追;艎板下摸出刀来,是最后一追,第七追也。一篇真是脱一虎机,踏一虎机,令人一头读,一头吓,不惟读亦读不及,虽吓亦吓不及也。
此篇于宋江恪遵父训,不住山泊后,忽然闲中写出一句不满其父语,一句悔不住在山泊语,皆作者用笔极冷,寓意极严处,处处不得漏过。
话说当下宋江不合将五两银子赍发了那个教师。只见这揭阳镇上众人丛中,钻过这条大汉,睁着眼喝道:“这厮那里学得这些鸟枪棒,来俺这揭阳镇上逞强!我已分付了众人休睬他,你这厮如何卖弄有钱,四字骂宋江确。把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的威风!”宋江应道:“我自赏他银两,却干你甚事?”那大汉揪住宋江,喝道:“你这贼配军!敢回我话[1]!”宋江道:“做甚么不敢回你话?”那大汉提起双拳,劈脸打来。宋江躲个过。那大汉又赶入一步来,宋江却待要和他放对,写宋江要放对,下却不必宋江放对,笔路活泛。只见那个使枪棒的教头,从人背后赶将来,一只手揪这那大汉头巾,一只手提住腰胯,望那大汉肋骨上只一兜,踉跄一交,颠翻在地。偏写颠得不甚费力,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那大汉却待挣扎起来,又被这教头只一脚踢翻了。偏翻两次,与揭阳镇上威风句击应。两个公人劝住教头。那大汉从地下爬将起来,七字写得羞极,为下文地。看了宋江和教头,说道:“使得使不得,教你两个不要慌!”一直望南去了。一纵。
宋江且请问:“教头高姓,何处人氏?”教头答道:“小人祖贯河南洛阳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种经略相公帐前军官,为因恶了同僚,不得升用,子孙靠使枪棒卖药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虫薛永。不敢拜问,恩官高姓大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贯郓城县人氏。”薛永道:“莫非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听罢便拜,宋江连忙扶住,道:“少叙三杯如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识尊颜,却为无门得遇兄长。”慌忙收拾起枪棒和药囊,同宋江便往邻近酒肆内去吃酒。只见酒家说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卖与你们吃。”分付酒家不卖,凡四叙,却段段变换,学《国策》城北徐公章法。宋江问道:“缘何不卖与我们吃?”酒家道:“却才和你们厮打的大汉已使人分付了:第一段作两节说。若是卖与你们吃时,把我这店子都打得粉碎。我这里却是不敢恶他。这人是此间揭阳镇上一霸,谁敢不听他说。”宋江道:“既然恁地,我们去休,那厮必然要来寻闹。”薛永道:“小人也去店里算了房钱还他,一两日间也来江州相会。兄长先行。”宋江又取一二十两银子与了薛永,一路写宋江好处,只是使银撒漫,更无他长,是作者笔法严冷处。辞别了自去。
宋江只得自和两个公人也离了酒店,又自去一处吃酒。那店家说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们如何敢卖与你们吃!第二段作一节说,却将下句倒作上句。你枉走,甘自费力,不济事!”宋江和两个公人都做声不得。连连走了几家,都是一般说话。第三段省。三个来到市稍尽头,见了几家打火小客店,正待要去投宿,却被他那里不肯相容。宋江问时,都道他已着小郎连连分付去了,“不许安着你们三个”。第四段换一句。
当下宋江见不是话头,三个便拽开脚步,望大路上走。看看见一轮红日低坠,天色昏暗,宋江和两个公人心里越慌。三个商量道:“没来由看使枪棒,恶了这厮!如今闪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却是投那里去宿是好?”只见远远地小路上,上望见隔林深处射出灯光来。此一折,谓是一救,反是一跌,真乃匪夷所思。〇先说是小路上,便与江岸相引。宋江见了道:“兀那里灯光明处,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个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这灯光处又不在正路上。”再插一句不是正路,务与江岸相引。宋江道:“没奈何,虽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却打甚么不紧?”三个人当时落路来。
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后闪出一座大庄院来。宋江和两个公人来到庄院前敲门。庄客听得,出来开门,道:“你是甚人,黄昏夜半来敲门打户?”宋江陪着小心,答道:“小人是个犯罪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错过了宿头,无处安歇,欲求贵庄借宿一宵,来早依例拜纳房金。”庄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这里少待,等我入去报知庄主太公,可容即歇。”庄客入去通报了,复翻身出来,说道:“太公相请。”宋江和两个公人到里面草堂上,参见了庄主太公。太公分付教庄客领去门房里安歇,就与他们些晚饭吃。只一笔便打发到房门,极其径净者,所以便于那汉归来也。庄客听了,引去门首草房下,点起一碗灯,教三个歇定了;取三分饭食、羹汤、菜蔬,教他三个吃了。庄客收了碗碟,自入里面去。
两个公人道:“押司,这里又无外人,一发除了行枷,“这里又无外人”六字,追入宋江心里,真是如镜之笔。快活睡一夜,明日早行。”宋江道:“说得是。”当时去了行枷,闲中无端出此一笔,与前山泊对看,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也。〇写宋江答公人,偏不答别句,偏答出此三个字,便显出前文国家法度之语之诈。〇此书写宋江权诈,俱于前后对照处露出,若散读之,皆恒事耳。和两个公人去房外净手,看见星光满天,妙笔。〇此四字先从闲中一点。〇既不甚亮,又不甚暗,在此夜事情恰好。又见打麦场边屋后是一条村僻小路,闲中先看出妙。不然,后文如何忽然生得出来。宋江看在眼里。三个净了手,入进房里,关上门去睡。宋江和两个公人说道:“也难得这个庄主太公留俺们歇这一夜。”正说间,听得里面有人九字,与第二节九字作章法。点火把来打麦场上一到处照看。陡然矗出奇峰,却只先作一影,妙笔妙笔。宋江在门缝里张时,见是太公引着三个庄客,把火一到处照看。宋江对公人道:“这太公和我父亲一般,件件定要自来照管,这早晚也不肯去睡,琐琐地亲自点看。”闲中无端,忽然插出宋江不满父亲语,暗与人前好话相射,热攒冷刺,妙不可言。
正说间,只听得外面有人九字,与上文作章法,中间只换一“外”字。叫开庄门。奇文。【眉批】第一吓。庄客连忙来开了门,放入五七个人来。为头的手里拿着朴刀,单见刀。背后的都拿着稻叉棍棒。单见叉棒。火把光下,宋江张看时,“那个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阳镇上要打我们的那汉。”再看方看出来。〇险绝之想,奇绝之笔。宋江又听得那太公问道:“小郎,你那里去来?和甚人厮打?日晚了,拖枪拽棒!”那大汉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里么?”忽然增出一个哥哥。太公道:“你哥哥吃得醉了,去睡在后面亭子上。”那汉道:“我自去叫他起来,我和他赶人。”太公道:“你又和谁合口?叫起哥哥来时,他却不肯干休。写得增出之人倒又利害,妙笔。你且对我说这缘故。”那汉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镇上一个使枪棒卖药的汉子,叵耐那厮不先来见我弟兄两个,便去镇上撒科卖药,教使枪棒,被我都分付了镇上的人,分文不要与他赏钱。补叙出前文所无。不知那里走一个囚徒来,那厮做好汉出尖[2],把五两银子赏他,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我正要打那厮,却恨那卖药的脑揪翻我,打了一顿,又踢了我一脚,至今腰里还疼。我已教人四下里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许着这厮们吃酒安歇。补叙前文所无。先教那厮三个今夜没存身处。随后吃我叫了赌房里一伙人,赶将去客店里,拿得那卖药的来,尽气力打了一顿。如今把来吊在都头家里,补叙前文所无。明日送去江边,捆做一块抛在江里,先是一个馄饨。出那口鸟气!却只赶这两个公人押的囚徒不着,前面又没客店,竟不知投那里去宿了。又是远不千里,近只目前,绝倒之笔。我如今叫起哥哥来,分投赶去捉拿这厮!”太公道:“我儿,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银子赏那卖药的,却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么!可知道着他打了,也不曾伤重。快依我口便罢,休教哥哥得知。你吃人打了,他肯干罢?又是去害人性命!偏将未出现者倒说得利害,令文情险绝。你依我说,且去房里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门打户,激恼村坊,你也积些阴德。”那汉不顾太公说,拿着朴刀,径入庄内去了。文情险怪之极,读之如逢奇鬼。太公随后也赶入去。
宋江听罢,对公人说道:“这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却又撞在他家投宿,我们只宜走了好。倘或这厮得知,必然吃他害了性命。便是太公不说,庄客如何敢瞒?”此处既有太公,宋江便可不走;然不走,则安得下回奇文耶?特写出一个必走之故,妙绝。两个公人都道:“说得是。事不宜迟,及早快走!”宋江道:“我们休从门前出去,掇开屋后一堵壁子出去罢。”净手时看得,遂令此际得便,用笔既妙,即叙事省力,不可不知此法也。两个公人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国家法度,奈何如此。〇自花荣开枷,宋江不肯后,接手便将枷来写出数番通融,深表宋江之诈也。便从房里挖开屋后一堵壁子。三个人便趁星光之下,妙笔。望林木深处小路上只顾走。
正是慌不择路。走了一个更次,一更作提,五更作结,妙笔。望见前面满目芦花,一派大江,滔滔滚滚,正来到浔阳江边。出一虎机,踏一虎机,令读者吃吓不暇。〇第一逼。【眉批】第二吓。只听得背后喊叫,火把乱明,吹风胡哨赶将来。第二逼。【眉批】第三吓。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苍救一救则个!”三人躲在芦苇丛中,望后面时,那火把渐近。第三逼。〇既作险笔,便令险杀。三人心里越慌,脚高步低,在芦苇里撞。前面一看,不到天尽头,早到地尽处,一带大江拦截,不重此半句,只重下半句耳,此半句已在上。侧边又是一条阔港。再加一句,见更不可走。〇第四逼,真是险杀。【眉批】第四吓。宋江仰天叹道:“早知如此的苦,从直住在梁山泊也罢[3]!在宋江是急时真话,在作者是闲中冷笔。谁想直断送在这里!”
宋江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芦苇丛中悄悄地忽然摇出一只船来。谓是一救,又是一跌,匪夷所思,奇至于此。宋江见了,便叫:“梢公[4]!且把船来救我们三个,俺与你几两银子!”虽是急时相求,亦写卖弄银子。那梢公在船上问道:“你三个是甚么人,却走在这里来?”宋江道:“背后有强人打劫我们,一昧地撞在这里。你快把船来渡我们!我多与你些银两!”一路写宋江只是以银子出色,是此回一篇之眼,不得不与标出。那梢公早把船放得拢来。三个连忙跳上船去。一个公人便把包裹丢下舱里,轻轻四字,又引出下文来。一个公人便将水火棍捵开了船[5]。写忙乱如画。那梢公一头搭上橹,一面听着包裹落舱有些好响声,心中暗喜;前跌犹轻,后跌至重。奇文险笔,使读者吃吓不尽。把橹一摇,那只小船早荡在江心里去。
岸上那伙赶来的人早赶到滩头,可骇。有十数个火把,为头两个大汉各挺着一条朴刀,随从有二十馀人,各执枪棒,口里叫道:“你那梢公,快摇船拢来!”可骇。宋江和两个公人做一块儿伏在船舱里,说道:“梢公!却是不要拢船,我们自多谢你些银子!”只是卖弄银子。那梢公点头,只不应岸上的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哑哑的摇将去[6]。试问看官,将谓是救,将谓是跌?真是推测不出。
那岸上这伙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摇拢船来,教你都死!”可骇。那梢公冷笑几声,也不应。此是第一段。下又忽然变出问姓来,一发可骇之极。岸上那伙人又叫道:“你是那个梢公?问那个梢公。直恁大胆,不摇拢来?”那梢公冷笑应道:“老爷叫做张梢公!是张梢公。你不要咬我鸟!”【眉批】第五吓。岸上火把丛中那个长汉再画一笔。说道:“原来是张大哥!你见我弟兄两个么?”乃是一路,一发可骇。那梢公应道:“我又不瞎,做甚么不见你!”果是一路,一发可骇。那长汉道:“你既见我时,且摇拢来和你说话。”吓杀吓杀。那梢公道:“有话明朝来说,趁船的要去得紧。”极慌忙中忽作趣语,令人又吓又笑。〇此是第二段。入下又换出梢公本意,使读者一发吓杀。那长汉道:“我弟兄两个正要捉这趁船的三个人!”骇笔。那梢公道:“趁船的三个都是我家亲眷,衣食父母,奇谈骇笔。请他归去吃碗‘板刀面’了来!”奇谈骇笔。那长汉道:“你且摇拢来,和你商量。”骇笔。那梢公道:“我的衣饭,倒摇拢来把与你,倒乐意!”第三段。写梢公决不肯拢来,其文愈骇也。那长汉道:“张大哥!再叫一句,写出相求之极。不是这般说!我弟兄只要捉这囚徒,此句分明说不要你衣饭,单要你囚徒。你且拢来!”那梢公一头摇橹,再画一笔。一面说道:“我自好几日接得这个主顾,却是不摇拢来,倒吃你接了去!决不摇拢来矣。虽然,读者真骇绝也。你两个只得休怪,改日相见!”宋江呆了,不听得话里藏阄[7],妙。在船舱里悄悄的和两个公人说:“也难得这个梢公!救了我们三个性命,妙。又与他分说!妙。不要忘了他恩德!却不是幸得这只船来渡了我们。”
却说那梢公摇开船去,离得江岸远了。三个人在舱里望岸上时,火把也自去芦苇中明亮。如画之笔。〇不便说去了,为下文留步也。〇将谓又离一虎机,不知正踏一虎机,奇文怪笔,层叠而起。宋江道:“惭愧!正是好人相逢,恶人远离。梢公闻之,能无失笑?且得脱了这场灾难!”如那场何?只见那梢公摇着橹,口里唱起湖州歌来,唱道:
老爷生长在江边,不爱交游只爱钱。七字妙绝。〇太上,不爱钱,只爱交游。其次,爱钱以为交游之地。又次,爱交游以为钱之地也。夫不爱钱只爱交游,是非宋江之所及也。若云爱交游以为钱地,则亦非宋江之所出也。今日宋江,则正所谓以钱为交游地者耳。乃梢公忽云:只爱钱,不爱交游。然则宋江一路撒漫使银,悉作唐捐矣乎?只此一句,便令宋江神绝心死,政不须又用板刀面也。〇俗本讹。
昨夜华光来趁我,临行夺下一金砖!骇人语。
宋江和两个公人听了这首歌,都酥软了。宋江又想道:“他是唱耍。”且作一纵。三个正在舱里议论未了,只见那梢公放下橹,骇绝。说道:“你这个撮鸟!两个公人平日最会诈害做私商的人,今日却撞在老爷手里!你三个却是要吃‘板刀面’,奇语。却是要吃‘馄饨’?”奇语。宋江道:“家长休要取笑[8]。怎地唤做‘板刀面’?怎地是‘馄饨?’”那梢公睁着眼,骇绝。道:“老爷和你耍甚鸟!若还要吃‘板刀面’时,奇语。〇“若要吃”三字,奇绝可笑。俺有一把泼风也似快刀在这艎板底下[9]。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个,都剁你三个人下水去!你若要吃‘馄饨’时,奇语。你三个快脱了衣裳,都赤条条地跳下江里自死!”宋江听罢,扯定两个公人,说道:“却是苦也!正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梢公喝道:骇绝。“你三个好好商量,快回我话!”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们也是没奈何,犯下了罪,迭配江州的人。你如何可怜见,饶了我三个!”那梢公喝道:“你说甚么闲话!临死讨饶,谓之闲话,可发一笑。饶你三个?我半个也不饶你!饶半个又作何用?老爷唤作有名的狗脸张爷爷,来也不认得爹,也去不认得娘!出色骇语,出色奇语。你便都闭了鸟嘴,快下水里去!”宋江又求告道:“我们都把包裹内金银、财帛、衣服等项,尽数与你,只饶了我三人性命!”
那梢公便去艎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来,大喝骇绝。〇险笔至此,真令读者有死之心,无生之气。道:“你三个要怎地!”宋江仰天叹道:“为因我不敬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责,连累了你两个!”临死犹为此言,即《孟子》所谓“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那两个公人也扯着宋江,道:“押司,罢!罢!我们三个一处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个好好快脱了衣裳,此又一喝,似催速跳,然其实反借“脱衣裳”三字,腾那出下文救兵来,须知良工心苦处。跳下江去!跳便跳,不跳时,老爷便剁下水里去!”
宋江和那两个公人抱做一块,望着江里。四字住得妙,只是上半句,但未及有下半句耳。写出一时迅速之极。只见江面上“咿咿哑哑”橹声响。奇文层叠而出。梢公回头看时,俗本作“宋江回头看”。一只快船飞也似从上水头急溜下来。古本“急溜”二字,便写出船到之速;俗本改作“摇将”二字,谬以千里。船上有三个人:一条大汉谁?手里横着托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谁?谁?摇着两把快橹。星光之下,妙笔。〇四字之妙,正是苦不甚明,又不极暗。早到面前。那船头上横叉的大汉便喝道:“前面是甚么梢公,敢在当港行事?船里货物,见者有分!”仍作骇人语,不便露出救兵行径来,妙绝。这船梢公回头看了,慌忙应道:“原来却是李大哥,李什么?急急!我只道是谁来!大哥又去做买卖?只是不曾带挈兄弟。”此句正紧对其“见者有分”一句也,活画出狗脸张爷爷来,活画出不爱交游只爱钱面目来。
大汉道:“张家兄弟,你在这里又弄这一手!船里甚么行货?有些油水么?”梢公答道:“教你得知好笑:我这几日没道路,又赌输了,没一文;正在沙滩上闷坐,岸上一伙人,赶着三头行货来我船里,却是两个鸟公人,解一个黑矮囚徒,揭阳岭上问而后说,浔阳江中不问自说。只“黑矮”二字,用笔不同如此。正不知是那里人。他说道,送配江州来的,却又项上不带行枷。处处写出宋江不带行枷,与山泊欺花荣一段击应。赶来的岸上一伙人,却是镇上穆家哥儿两个,梢公姓张,来船姓李,岸上两个姓穆,姓则都知之矣,名则都不知也。定要讨他。我见有些油水吃,我不还他。”船上那大汉道:“咄!一字,如闻其声。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半日如逢无数奇鬼,读至此句,忽然眼前一亮。
宋江听得声音厮熟,便舱里叫道:“船上好汉是谁?救宋江则个!”那大汉失惊道:“真个是我哥哥!上文险极,此句快极。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也。早不做出来!”宋江钻出船上来看时,星光明亮,此十一字妙不可说。非云星光明亮,照见来船那汉,乃是极写宋江半日心惊胆碎,不复知天地何色;直至此,忽然得救,夫而后依然又见星光也。盖吃吓一回,始知之矣。那船头上立的大汉正是混江龙李俊;背后船梢上两个摇橹的,一个是出洞蛟童威,一个翻江蜃童猛。
这李俊听得是宋公明,便跳过船来,口里叫苦道:“哥哥惊恐,若是小弟来得迟了些个,误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船出来江里赶些私盐,不想又遇着哥哥在此受难!”那梢公呆了半晌,做声不得,与上“狗脸”三句映衬。方才问道:“李大哥,这黑汉便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么?”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我那爷!你何不早通个大名,省得着我做出歹事来,争些儿伤了仁兄!”却又只爱交游不要钱也。宋江问李俊道:“这个好汉是谁?请问高姓?”半日有叫张大哥,有叫张兄弟,他又自叫张爷爷,“张”字之多,非一遍矣。此处宋江忽然又问高姓,活画出前文吓极。李俊道:“哥哥不知,这个好汉却是小弟结义的兄弟,姓张,将姓张名横四字,分作两段,所以深写宋江吓极,不闻张大哥、张爷爷、张兄弟多遍“张”字也。俗本讹。是小孤山下人氏,单名横字,绰号船火儿,专在此浔阳江做这件稳善的道路。”言之可伤。〇以极险恶事,而谓之稳善,岂非以世间道路,更险恶于板刀面耶?宋江和两个公人都笑起来。
当时两只船并着摇奔滩边来,缆了船,舱里扶宋江并两个公人上岸。李俊又与张横说道:“兄弟,我尝和你说:可见李俊。天下义士,只除非山东及时雨郓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细认着。”张横敲开火石,点起灯来,照着宋江,扑翻身,又在沙滩上拜,星光中来,不好又是星光中去,则必敲火点灯,照着同行矣。乃作者文心,只一点灯亦不肯轻率便写,又必随手生出李俊,使张横仔细认宋江来。写得一个点灯,何等笔墨淋漓,真正才子之笔。道:“望哥哥恕兄弟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