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武行者醉打孔亮锦毛虎义释宋江
此回完武松,入宋江,只是交代文字,故无异样出奇之处。然我观其写武松酒醉一段,又何其寓意深远也。盖上文武松一传,共有十来卷文字,始于打虎,终于打蒋门神。其打虎也,因“三碗不过冈”五字,遂至大醉,大醉而后打虎,甚矣,醉之为用大也!其打蒋门神也,又因“无三不过望”五字,至于大醉,大醉而后打蒋门神,又甚矣,醉之为用大也!虽然古之君子,才不可以终恃,力不可以终恃,权势不可终恃,恩宠不可终恃;盖天下之大,曾无一事可以终恃,断断如也。乃今武松一传,偏独始于大醉,终于大醉,将毋教天下以大醉独可终恃乎哉?是故怪力可以徒搏大虫,而有时亦失手于黄狗;神威可以单夺雄镇,而有时亦受缚于寒溪。盖借事以深戒后世之人,言天人如武松,犹尚无十分满足之事,奈何纭纭者,曾不一虑之也!
下文将入宋江传矣。夫江等之终,皆不免于窜聚水泊者,有迫之必入水泊者也。若江等生平一片之心,则固皎然如冰在玉壶,千世万世,莫不共见。故作者特于武松落草处,顺手表暴一通,凡以深明彼江等一百八人,皆有大不得已之心,而不必其后文之必应之也。乃后之手闲面厚之徒,无端便因此等文字,遽续一部。唐突才子,人之无良,于斯极矣!
当时两个斗了十数合,那先生被武行者卖个破绽,让那先生两口剑砍将入来;被武行者转过身来,看得亲切,只一戒刀,那先生的头滚落在一边,尸首倒在石上。武行者大叫:“庵里婆娘出来!我不杀你,只问你个缘故!”只见庵里走出那个妇人来,倒地便拜。武行者道:“你休拜我。你且说这里叫甚么去处,那先生却是你的甚么人?”那妇人哭着道:“奴是这岭下张太公家女儿,这庵是奴家祖上坟庵。这先生不知是那里人,来我家里投宿,言说善习阴阳,能识风水。我家爹娘不合留他在庄上,因请他来这里坟上观看地理[1],被他说诱,又留他住了几日。那厮一日见了奴家,便不肯去了;住了三两个月,把奴家爹娘哥嫂都害了性命,却把奴家强骗在此坟庵里住。这个道童也是别处掳掠来的。这岭唤做蜈蚣岭。这先生见这条岭好风水,以此他便自号飞天蜈蚣王道人。”好风水,今日验矣,绝倒。〇若真有风水,则又何以偏有此等事也?若风水本有,人自一时看不出,则何日当遇看得出人也?世之愚人,必欲津津言之,何哉!武行者道:“你还有亲眷么?”那妇人道:“亲戚自有几家,都是庄农之人,谁敢和他争论?”武行者道:“这厮有些财帛么?”妇人道:“他也积蓄得一二百两金银。”
武行者道:“有时,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烧庵了!”那妇人问道:“师父,你要酒肉吃么?”好。武行者道:“有时将来请我。”好。那妇人道:“请师父进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别有人暗算我么?”那妇人道:“奴有几颗头,敢赚得师父?”武行者随那妇人入到庵里,见小窗边桌子上摆着酒肉。补前未写。武行者讨大碗吃了一回。那妇人收拾得金银财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来。那妇人捧着一包金银献与武行者,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将去养身。快走!快走!”那妇人拜谢了,自下岭去。武行者把那两个尸首都撺在火里烧了,插了戒刀,四字妙。〇此一段,岂以必杀飞天蜈蚣为武乎?岂以必救妇人为仁乎?于是二者皆无取焉。然则为写戒刀,此言为独断也。连夜自过岭来,迤逦取路望着青州地面来。又行了十数日,但遇村坊道店,市镇乡城,果然都有榜文张挂在彼处捕获武松。到处虽有榜文,武松已自做了行者,于路却没人盘诘他。
时遇十一月间,天色好生严寒。好笔。当日武行者一路上买酒肉吃,只是敌不过寒威。上得一条土冈,早望见前面有一座高山,生得十分险峻。先叙白虎山,古云“行人如在画图中”,今日“笔墨都入画图中”也。武行者下土冈子来,走得三五里路,早见一个酒店,门前一道清溪,门前一道清溪。屋后都是颠石乱山。屋后都是乱山。〇此二句,人只谓是写景,却不知都是章法。看那酒店时,却是个村落小酒肆。武行者过得那土冈子来,径奔入那村酒店里坐下,便叫道:“店主人家,先打两角酒来,肉便买些来吃。”店主人应道:“实不瞒师父说:酒却有些茅柴白酒,肉却多卖没了。”看他说没了。武行者道:“且把酒来挡寒。”店主人便去打两角酒,大碗价筛来教武行者吃;将一碟熟菜与他过口。看他没了。片时间,吃尽了两角酒,又叫再打两角酒来。店主人又打了两角酒,大碗筛来。武行者只顾吃。原来过冈子时,先有三五分酒了;好笔。〇四角酒不足以醉武松也,然要写多,又恐与三碗不过冈、无三不过望相近,因倒追到前文去插此一句,特与俗笔不同。一发吃过这四角酒,又被朔风一吹,酒却涌上。武松却大呼小叫道:“主人家,你真个没东西卖,你便自家吃的肉食,也回些与我吃了,想到自吃的肉,一发挑动下文。一发还你银子!”店主人笑道:“也不曾见这个出家人,酒和肉只顾要吃,只是顺口捎带一句,亦是情所必有,却偏与榜文捕护相挑斗,故妙。却那里去取?——师父,你也只好罢休!”看他只是说没了。武行者道:“我又不白吃你的!如何不卖与我?”店主人道:“我和你说过只有这些白酒,那得别的东西卖!”看他到底说没了。
正在店里论口,只见外面走入一条大汉,引着三四个人入进店里。主人笑容可掬,迎接道:“二郎,请坐。”那汉道:“我分付你的,安排也未?”店主人答道:“鸡与肉都已煮熟了,不但肉,又有鸡;不但有,又已熟。忽然写得馨香满鼻,绝妙文情。只等二郎来。”那汉道:“我那青花瓮酒在那里?”“酒”字上又加“青花瓮”三字,写得分外入耳。店主人道:“在这里。”三字活跳,与前许多郎当语相激射。那汉引了众人,便向武行者对席上头坐了,又偏坐得相激射。那同来的三四人却坐在肩下。店主人却捧出一樽青花瓮酒来,写得射眼之极。开了泥头[2],倾在一个大白盆里。青花瓮外,又加写出一个大白盆,不惟其物,惟其器便已令人眼涎喉痒之极,况又实实清香滑辣耶!武行者偷眼看时,写得绝倒,四字中有又恼又羞在内,馋自不必说。却是一瓮窨下的好酒,风吹过一阵阵香味来。武行者不住闻得香味,写得绝倒,中间又恼又羞,馋自不必说。喉咙痒将起来,“痒”字绝倒,又爬挠不得。恨不得钻过来抢吃。只见店主人又去厨下,把盘子托出一对熟鸡、一大盘精肉来,射眼之极。放在那汉面前,便摆了菜蔬,用杓子舀酒去烫。故意写得射眼,绝妙文情。武行者看自己面前只是一碟儿熟菜,不由的不气;写得馋,自不必说,其实又恼又羞。正是眼饱肚中饥,酒又发作,恨不得一拳打碎了那桌子,大叫道:“主人家!你来!你这厮好欺负客人!”店主人连忙来问道:“师父,为头是此一声当不起。休要焦躁。要酒便好说。”好。〇活写出半日不来顾管。武行者睁着双眼喝道:“你这厮好不晓道理!这青花瓮酒和鸡肉之类如何不卖与我?我也一般还你银子!”店主人道:“青花瓮酒和鸡肉,都是那二郎家里自将来的,只借我店里坐地吃酒。”
武行者心中要吃,那里听他分说,一片声喝道:“放屁!放屁!”店主人道:“也不曾见你这个出家人恁地蛮法!”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获,有铜山东崩,洛钟西应之巧。武行者喝道:“怎地是老爷蛮法?我白吃你的?”那店主人道:“我倒不曾见出家人自称‘老爷’。”绝倒语。〇看他只管说曾不看见,妙绝。武行者听了,跳起身来,叉开五指,望店主人脸上只一掌,把那店主人打个踉跄,直撞过那边去。
那对席的大汉见了,大怒;看那店主人时,打得半边脸都肿了,半日挣扎不起。写那汉大怒,却不便来发作,却又去看店主人,然后跳起身来,如画之笔。那大汉跳起身来,【眉批】一个立起。指定武松道:“你这个鸟头陀,好不依本分,却怎地便动手动脚!却不道是出家人勿起嗔心!”只管将“出家人”三字,挑斗榜文捕获,使读者心中疑忌。武行者道:“我自打他,干你甚事!”一个硬。〇写两硬相磕,互不肯让,句句出色。那大汉怒道:“我好意劝你,你这鸟头陀敢把言语伤我!”一个又硬。武行者听得大怒,便把桌子推开,走出来,喝道:【眉批】又一个立起。“你那厮说谁!”一个又硬。〇有声有色。那大汉笑道:“你这鸟头陀要和我厮打,正是来太岁头上动土!”便点手叫道[3]:“你这贼行者,出来和你说话!”一个又硬。〇有声有色。【眉批】一个走出。武行者喝道:“你道我怕你,不敢打你?”一抢抢到门边。一个又硬。〇须知是一头喝,一头抢出来。【眉批】又一个走出。那大汉便闪出门外去。【眉批】一个出门。武行者赶到门外。【眉批】又一个出门。一路看他写两个硬汉各不相下。
那大汉见武松长壮,那里敢轻敌,便做个门户等着他。如画。武行者抢入去,接住那汉手,如画。那大汉却待用力跌武松,如画。怎禁得他千百斤神力,就手一扯,扯入怀中,只一拨,拨将去,恰似放翻小孩子的一般,那里做得半分手脚?如画。〇自打虎至此,曾无一次不变。那三四个村汉看了,手颤脚麻,那里敢上前来?武行者踏住那大汉,提起拳头来只打实落处,如画。打了二三十拳,就地下提起来,望门外溪里只一丢。如画。〇写得只如将大汉作戏,又表神力,又表醉后。〇“溪里”二字,妙绝文情。那三四个村汉叫声苦,不知高低[4],都下水去,把那大汉救上溪来,救上溪来,捉上溪来,不意寒溪有此妙事。自搀扶着投南去了。如画。这店主人吃了这一掌,打得麻了,动掸不得,自入屋后躲避去了。去了。
武行者道:“好呀!你们都去了,老爷吃酒了!”二语写出快活,有旁若无人之意。把个碗去白盆内舀那酒来只顾吃。可怜,好酒却是冷吃。〇虽然冷吃,亦足强似顷间偷看时也。桌子上那对鸡、一盘子肉都未曾吃动,写得快活。武行者且不用箸,双手扯来任意吃,快活亦有,醉亦有。没半个时辰,把这酒、句。肉句。和鸡句。都吃个八分。武行者醉饱了,把直裰袖结在背上,便出店门,沿溪而走。绝妙文情。却被那北风卷将起来,武行者捉脚不住,一路上抢将来,画出头陀,画出醉,画出严寒,画出溪边。离那酒店走不得四五里路,傍边土墙里走出一只黄狗,看着武松叫。无端忽想出一只黄狗,文心千奇百怪,真乃意想不到。武行者看时,一只大黄狗赶着吠。叠写一句者,上句从作者笔端写出,此句从武松眼中写出。从笔端写出者,写狗也;从眼中写出者,写醉也。武行者大醉,正要寻事,四字骂世,言世间无事可寻,一寻便寻了狗的事也。恨那只狗赶着他只管吠,便将左手鞘里掣一口戒刀来,大踏步赶。“狗”上加一“恨”字,“赶狗”上着一“戒刀”字,皆喻古今君子,有时忽与小人相持,为可深痛惜也。夫狗岂足恨之人,戒刀岂赶狗之具哉?那只黄狗绕着溪岸叫,写出寒溪,写出村犬,写出醉头陀,真是笔头有画。武行者一刀砍将去,却砍个空,使得力猛,头重脚轻,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却起不来。其力可以打倒大虫,而不能不失手于黄狗,为用世者读之寒心。黄狗便立定了叫。活画黄狗,活画小人。〇黄狗得意。〇俗本落此句。冬月天道,虽只有一二尺深浅的水,却寒冷得当不得,爬起来,淋淋的一身水。学道必须闻一知十,看书却须闻一知二。如此句寒冷得当不得,须知是两个人寒冷得当不得。淋淋漓漓一身水,须知是淋淋漓漓两身水也。作传妙处,全妙于写一边,不写一边,却将不写一边,宛然在写一边时现出。其妙不可以一端尽也。却见那口戒刀浸在溪里,亮得耀人。爬起时不记戒刀,起来后忽然耀眼,写醉人真是醉人,写戒刀真好戒刀。俗本落此句。便再蹲下去捞那刀时,扑地又落下去,再起不来,只在那溪水里滚。此段不止活画醉人而已,喻言君子用世,每每一蹶之后,不能再振,所以深望其慎之也。
岸上侧首墙边转出一伙人来。当先一个大汉,头戴毡笠子,身穿鹅黄纻丝衲袄,手里拿着一条哨棒,却不接吃打大汉,妙。背后十数个人跟着,都拿木钯白棍。众人看见狗吠,画。〇一狗吠而众人随之,类如此矣。指道:“这溪里的贼行者便是打了小哥哥的!如今小哥哥寻不见,大哥哥却又引了二三十个庄客自奔酒店里捉他去了,他却来到这里!”又作补,又作引。说犹未了,只见远远地那个吃打的汉子,换了一身衣服,细笔不漏。手里提着一条朴刀,背后引着三二十个庄客,都拖枪拽棒,跟着那个大汉,吹风胡哨,来寻武松。赶到墙边见了,指着武松,对那穿鹅黄袄子的大汉道:“这个贼头陀正是打兄弟的!”那个大汉道:“且捉这厮去庄里细细拷打!”那汉喝声:“下手!”三四十人一发上。可怜武松醉了,挣扎不得,急要爬起来,被众人一齐下手,横拖倒拽,捉上溪来。不成捉矣,止可谓之捞上溪来耳。〇前文闲写一句云门前一道清溪,不意遂两用之。转过侧首墙边,一所大庄院,两下都是高墙粉壁,垂柳乔松,围绕着墙院。众人把武松推抢入去,剥了衣裳,夺了戒刀、包裹,揪过来绑在大柳树上,叫:“取一束藤条来,细细的打那厮!”
却才打得三五下,只见庄里走出一个人来问道:“你兄弟两个又打甚么人?”又打妙。只见这两个大汉叉手道:“师父听禀:兄弟今日和邻庄三四个相识去前面小路店里吃三杯酒,叵耐这个贼行者到来寻闹,把兄弟痛打了一顿,又将来撺在水里,头脸都磕破了,险些冻死,却得相识救了回来。归家换了衣服,带了人再去寻他,那厮把我酒肉都吃了,却大醉,倒在门前溪里。因此,捉拿在这里细细的拷打。看起这贼头陀来也不是出家人,脸上见刺着两个金印,这贼却把头发披下来遮了,必是个避罪在逃的囚徒。问出那厮根原,解送官司理论!”忽然一逼。这个吃打伤的大汉道:“问他做甚么!忽然一松。〇一逼一松,总是摇漾读者。这秃贼打得我一身伤损,不着一两个月将息不起,不如把这秃贼一顿打死了,一把火烧了他,才与我消得这口恨气!”说罢,拿起藤条,恰待又打。只见出来的那人说道:“贤弟,且休打,待我看他一看。这人也像是一个好汉。”“也像是”三字妙绝。可见连日说好汉也,可见连日说武松也。
此时武行者心中略有些醒了,理会得,此三字中又提动景阳打虎一事在心头矣。只把眼来闭了,由他打,只不做声。那个人先去背上看了杖疮,写看一看,亦不一直写出,且先写个看背上杖疮,以作一曲,便无馋笔渴墨之诮。便道:“作怪!这模样想是决断不多时的疤痕。”转过面前,便将手把武松头发揪起来,方才看正面,便有酣笔饱墨之致也。定睛看了,叫道:“这个不是我兄弟武二郎?”疑鬼疑神之笔。武行者方才闪开双眼,看了那人道:“你不是我哥哥?”疑鬼疑神之笔。那人喝道:“快与我解下来!这是我的兄弟!”自武二郎兄死之后,如十字坡、孟州营、白虎庄,处处写出许多“哥哥”、“弟弟”字来,读之真有“昨夜雨滂烹,打倒葡萄棚”之妙也。然前两处犹明明知是某人,却写到结拜兄弟,便有通身击应之能耳。此却更不知是何人,竟写一个认是哥哥,一个认是兄弟,叫得一片亲然,使读者茫不知其为谁,岂其梦中见武大耶?盖特特为是疑鬼疑神之笔以自娱乐,亦以娱乐后世之人也。那穿鹅黄袄子的妙。并吃打的妙。〇一时写出四个人,却一个人认得三个人,一个人认得一个人,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一个人只认得一个人,一个人认得三个人者,出来的人认得三个人也。一个人认得一个人者,武松只认得出来的人也。两个人各认得两个人者,鹅黄袄子的认得出来的吃打的,吃打的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也。一个人只认得一个人者,读者此时只认得武松,并不认得出来的、鹅黄袄子的、吃打的也。〇妙批。【眉批】看他写四个人都无名字。尽皆吃惊,连忙问道:“这个行者如何却是师父的兄弟?”那人便道:“他便是我时常和你们说的那景阳冈上打虎的武松。景阳冈打虎不惟自己时常说,别人也时常说,可知是一件非常事。我也不知他如今怎地做了行者。”如画,如话。那弟兄两个听了,慌忙解下武松来,便讨几件干衣服与他穿了,细笔不漏。便扶入草堂里来。武松便要下拜。那个人惊喜相半,扶住武松,道:“兄弟酒还未醒,且坐一坐说话。”《水浒》写拜,已成套事,此又写得异样出色。〇真好哥哥。武松见了那人,欢喜上来,酒早醒了五分,真有是事。讨些汤水洗漱了,吃些醒酒之物,便来拜了那人,只一拜作两橛写。相叙旧话。
那人不是别人,又略一顿。正是郓城县人氏,句。姓宋,句。名江,句。表字公明。句。武行者道:“只想哥哥在柴大官人庄上,却如何来在这里?兄弟莫不是和哥哥梦中相会么?”宋江道:“我自从和你在柴大官人庄上分别之后,我却在那里住得半年。是打虎杀嫂、初遇张青时也。不知家中如何,恐父亲烦恼,先发付兄弟宋清归去。便带出三十四回来。后却收拾得家中书信,说道:‘官司一事全得朱、雷二都头气力,已自家中无事,口中补写朱、雷。只要缉捕正身;因此,已动了个海捕文书各处追获。’这事已自慢了。却有这里孔太公屡次使人去庄上问信,后见宋清回家,说道宋江在柴大官人庄上,因此特地使人直来柴大官人庄上取我在这里。口中补写来孔家前半节事。此间便是白虎山。这庄便是孔太公庄上。恰才和兄弟相打的便是孔太公小儿子,因他性急,好与人厮闹,到处叫他做独火星孔亮。这个穿鹅黄袄子的便是孔太公大儿子,人都叫他做毛头星孔明。因他两个好习枪棒,却是我点拨他些个,以此叫我做师父。此句丑。我在此间住半年了。是打蒋门神、杀张都监、再遇张青时也。我如今正欲要上清风寨走一遭,这两日方欲起身。便入此句,为下作引。我在柴大官人庄上时,只听得人传说兄弟在景阳冈上打了大虫;又听知你在阳谷县做了都头;又闻斗杀了西门庆;此是半年。向后不知你配到何处去。兄弟如何做了行者?”此是半年。〇上文云柴家半年、孔家半年,此又叙出半年中事都知,半年中事都不知,不惟行文有虚实之妙,又表出柴、孔两庄大小之不同也。
武松答道:“小弟自从柴大官人庄上别了哥哥,去到得景阳冈上打了大虫,送去阳谷县,知县就抬举我做了都头。后因嫂嫂不仁,与西门庆通奸,“通奸”上坐以“不仁”二字,妙绝,遂令“风情”二字,更立不起。药死了我先兄武大,诸字哭杀,何也?昔佛入灭后,阿难结集四经,升座初唱“如是我闻”四字,一时大众无不大哭也,曰:“昨犹见佛,今日已称我闻。”今武松别宋江时,犹口口“哥哥”,见宋江时已口称“先兄”。嗟乎!肠断脉绝,胡可以言也。被武松把两个都杀了,自首告到本县,转申东平府。后得陈府尹一力救济,断配孟州。……”至十字坡,怎生遇见张青、孙二娘;到孟州,怎地会施恩,怎地打了蒋门神,如何杀了张都监一十五口,又逃在张青家,母药叉孙二娘教我做了头陀行者的缘故;过蜈蚣岭,试刀杀了王道人;至村店吃酒,醉打了孔兄……把自家的事从头备细告诉了宋江一遍。
孔明、孔亮两个听了大惊,扑翻身便拜。武松慌忙答礼道:“却才甚是冲撞,休怪,休怪。”孔明、孔亮道:“我弟兄两个有眼不识泰山,万望恕罪!”武行者道:“既然二位相觑武松时,却是与我烘焙度牒书信并行李衣服;不可失落了那两口戒刀、这串数珠。”孔明道:“这个不须足下挂心。小弟已自着人收拾去了,整顿端正拜还。”武行者拜谢了。宋江请出孔太公,竟是哥哥身分,妙。〇写得宋江亦有夸耀武松之意,妙妙。都相见了。孔太公置酒设席管待。不在话下。
当晚,宋江邀武松同榻,叙说一年有馀的事,我于世间无所爱,正独爱此一句耳。我二三同学人,亦同此癖也,武松之入玄中,宜哉。宋江心内喜悦。武松次日天明起来,都洗漱罢,出到中堂,相会吃早饭。孔明自在那里相陪。孔亮捱着疼痛,也来管待。妙。写得孔亮爱敬豪杰出,写得武松豪杰为人爱敬出。孔太公便叫杀羊宰猪,安排筵宴。是日,村中有几家街坊亲戚都来谒拜,又有几个门下人亦来拜见。宋江见了大喜。写武松到处有人拜门生,可谓荣华之极,一百七人中,无一个得及也。〇官司榜文,有如无物,写得妙绝。
当日筵宴散了,宋江问武松道:“二哥今欲往何处安身?”武松道:“昨夜已对哥哥说了,一夜话中抽出一句,妙笔。菜园子张青写书与我,着兄弟投二龙山宝珠寺花和尚鲁智深不说起杨志。那里入伙,他也随后便上山来。”宋江道:“也好。也好者,仅好而有所未尽之辞,只二字截住,下却疾转出清风寨同去一段来,深表自家爱惜武松之至,不愿其遂去落草,而自家之一片冰心,遂可借此得以自白。此皆宋江生平权诈过人处,而后人反因此等续出后数十回,真可笑也。我不瞒你说,我家近日有书来,说道清风寨知寨小李广花荣,他知道我杀了阎婆惜,每每寄书来与我,千万教我去寨里住几时。此间又离清风寨不远,我这两日正待要起身去,因见天气阴晴不定,未曾起程。早晚要去那里走一遭,不若和你同往,如何?”写出恩爱如见。〇诚如此,可谓爱人以德矣。武松道:“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带携兄弟投那里去住几时;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发心[5],只是投二龙山落草避难。亦且我又做了头陀,难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设疑,倘或有些决撒了[6],须连累了哥哥。便是哥哥与兄弟同死同生,也须累及了花知寨不好。说得妙。曾不见花知寨,因宋公明而爱及花知寨,一妙也。虽因宋公明而爱及花知寨,然毕竟信公明深于信知寨,二妙也。只是由兄弟投二龙山去了罢。“只是由”三字,“去了罢”三字,便活衬出宋江恩爱来。天可怜见,异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时却来寻访哥哥未迟。”武松不必有此心,只因上文宋江数语感激至深,便慨然将宋江口中不便说明之事,一直都说出来。读其言,真令我欲痛哭也。〇殊不知宋江却不然。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归顺朝廷,皇天必佑。看他便着实赞叹,全是一片权诈。若如此行,不敢苦劝,此八字重上四字。你只相陪我住几日了去。”此句又落到兄弟恩情上来,妙绝。〇只因宋江要表不反,便有此一段文;只因有此一段文,便为七十回后续貂者作地也。
自此,两个在孔太公庄上,一住过了十日之上,宋江与武松要行,孔太公父子那里肯放?又留了三五日,宋江坚执要行,孔太公只得安排筵席送行。管待一日了,次日,将出新做的一套行者衣服,皂布直裰,陪。并带来的度牒、书信、界箍、数珠、戒刀、金银之类交还武松;又各送银五十两,权为路费。宋江推却不受,武松偏不然。孔太公父子只顾将来拴缚在包裹里。宋江整顿了衣服器械,武松依前穿了行者的衣裳,带上铁界箍,挂了人顶骨数珠,跨了两口戒刀,收拾了包裹,拴在腰里。宋江提了朴刀,悬口腰刀,带上毡笠子,辞别了孔太公。孔明、孔亮叫庄客背了行李,弟兄二人直送了二十馀里路,拜辞了宋江、武行者两个。宋江自把包裹背了,说道:“不须庄客远送,我自和武兄弟去。”孔明、孔亮相别,自和庄客归家。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武松两个在路上行着,于路说些闲话,走到晚,歇了一宵;次日早起,打伙又行。两个吃罢饭,又走了四五十里,却来到一市镇上,地名唤做瑞龙镇,却是个三岔路口。宋江借问那里人道:“小人们欲投二龙山、清风镇上,不知从那条路去?”那镇上人答道:“这两处不是一条路去了:这里要投二龙山去,只是投西落路;若要投清风镇去,须用投东落路,过了清风山便是。”宋江听了备细,便道:“兄弟,我和你今日分手,就这里吃三杯相别。”武行者道:“我送哥哥一程了却回来。”真正哥哥既死,且把认义哥哥远送,所谓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也。宋江道:“不须如此。自古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兄弟,你只顾自己前程万里,早早的到了彼处。入伙之后,少戒酒性。与张青如出一曰。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撺掇鲁智深投降了,日后但是去边上一枪一刀博得个封妻荫子[7],久后青史上留得一个好名,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前宋江口中不好说明,却向武松口中说明之;然武松口中却说不畅,便再向宋江口中畅说之,妙绝。然而其实都是宋江权术,七十回后纷纷续貂,殊无谓也。我自百无一能,虽有忠心,不能得进步。兄弟,你如此英雄,决定做得大事业[8],可以记心。听愚兄之言,图个日后相见。”此非宋江自谦,实是武松珠玉在前矣。武行者听了,此五字真写得好,有如鱼似水之乐。酒店上饮了数杯,还了酒钱。二人出得店来,行到市镇梢头三岔路口,武行者下了四拜。宋江洒泪,不忍分别,又分付武松道:“兄弟,休忘了我的言语:笔墨淋漓之至。少戒酒性。再申四字者,所以消缴武松十来卷文字,直挽至最初柴进庄上使酒打人一句也。保重!保重!”武行者自投西去了。看官牢记话头:武行者自来二龙山投鲁智深、杨志入伙了,不在话下。
且说宋江自别了武松,转身投东,望清风山路上来,于路只忆武行者。七字妙绝,遥遥直与一年前柴进庄上武松别宋江上路时相应。又自行了几日,却早远远的望见前面一座高山,生得古怪,树木稠密,心中欢喜,观之不足,贪走了几程,不曾问得宿头。如此入。看看天色晚了,宋江心内惊慌,肚里寻思道:“若是夏月天道,胡乱在林子里歇一夜;却恨又是仲冬天气,风霜正冽,夜间寒冷,难以打熬。倘或走出一个毒虫虎豹来时,如何抵当?却不害了性命?”只顾望东小路里撞将去。约莫走了也是一更时分,心里越慌,看不见地下,躧了一条绊脚索。树林里铜铃响,走出十四五个伏路小喽啰来,发声喊,把宋江捉翻,一条麻索缚了;夺了朴刀、包裹,吹起火把,将宋江解上山来。即晚间心中欢喜,观之不足之山也。宋江只得叫苦。却早押到山寨里。
宋江在火光下看时,四下里都是木栅;当中一座草厅,厅上放着三把虎皮交椅;后面有百十间草房。小喽啰把宋江捆做粽子相似,将来绑在将军柱上。有几个在厅上的小喽啰说道:“大王方才睡,且不要去报。等大王酒醒时,却请起来,剖这牛子心肝,做醒酒汤,我们大家吃块新鲜肉!”宋江被绑在将军柱上,心里寻思道:“我的造物只如此偃蹇[9]!只为杀了一个烟花妇人,变出得如此之苦!谁想这把骨头却断送在这里!”只见小喽啰点起灯烛荧煌。宋江已自冻得身体麻木了,动掸不得,只把眼来四下里张望,低了头叹气。
约有二三更天气,只见厅背后走出三五个小喽啰来,叫道:“大王起来了。”便去把厅上灯烛剔得明亮。宋江偷眼看时,只见那个出来的大王,头上绾着鹅梨角儿,一条红绢帕裹着,身上披着一领枣红纻丝衲袄,便来坐在当中虎皮交椅上。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绰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那燕顺酒醒起来,坐在中间交椅上问道:“孩儿们那里拿得这个牛子?”小喽啰答道:“孩儿们正在后山伏路,只听得树林里铜铃响。原来这个牛子独自个背些包裹,撞了绳索,一交绊翻;因此拿得来献与大王做醒酒汤。”燕顺道:“正好!快去与我请得二位大王来同吃。”
小喽啰去不多时,只见厅侧两边走上两个好汉来:左边一个,五短身材,一双光眼,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10],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右边这个生的白净面皮,三牙掩口髭须,瘦长膀阔,清秀模样,也裹着顶绛红头巾;他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着王矮虎,和他斗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上,坐了第三把交椅。当下三个头领坐下,王矮虎便道:“孩儿们,快动手取下这牛子心肝来,造三分醒酒酸辣汤来。”只见一个小喽啰掇一大铜盆水来放在宋江面前;怕。又一个小喽啰卷起袖子,手中明晃晃拿着一把剜心尖刀。怕。那个掇水的小喽啰便把双手泼起水来,浇那宋江心窝里。怕。〇一部大书以宋江为主,则如此等处定当不妨,然作者却偏故意写得怕人,读之亦复吃惊不少。原来但凡人心都是热血裹着,把这冷水泼散了热血,取出心肝来时,便脆了好吃。再注一句者,为欲少迟下文也,然于何知之?
那小喽啰把水直泼到宋江脸上,宋江叹口气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燕顺亲耳听得“宋江”两字,三十七字只作一句读,其事甚疾。〇此三十七字中,凡叙三个人,三件事,然其实泼时即是叹时,叹时即是听时,听时即是泼时,虽是三个人,三件事,然只在一霎中一齐都有,故应作一句读也。便喝住小喽啰道:“且不要泼水!”燕顺问道:“他那厮妙。说甚么‘宋江’?”妙。〇看他两半句不合处。小喽啰答道:“这厮口里妙。说道:‘可惜宋江死在这里!’”妙。燕顺便起身来妙。问道:“兀那汉子,你认得宋江?”妙妙。宋江道:“只我便是宋江。”妙妙。燕顺走近跟前妙妙。又问道:“你是那里的宋江?”天下岂有两宋江耶?妙妙。宋江答道:“我是济州郓城县做押司的宋江。”妙妙。燕顺嚷道:妙妙。“你莫不是山东及时雨宋公明,杀了阎婆惜逃出在江湖上的宋江?”妙妙。〇详其地不足信,又必详其事焉。笔墨淋漓,乃至于此。宋江道:“你怎得知?我正是宋三郎宋江。”妙妙。〇无所不详矣,只馀“三郎”二字,亦详出来,文心当面变化而出,非先有定式可据也。〇看他连用无数“宋江”字押脚,有渔阳掺挝之声,能令满座动色。〇俗本讹。燕顺吃了一惊,便夺过小喽啰手内尖刀,把麻索都割断了;便夺尖刀,妙绝妙绝。便把自身上披的枣红纻丝衲袄脱下来,裹在宋江身上,便脱枣红衲袄,妙绝妙绝。便抱在中间虎皮交椅上;便抱上虎皮交椅,妙绝妙绝。便叫王矮虎、郑天寿快下来,三人纳头便拜。便叫来拜,妙绝妙绝。〇写得燕顺屁滚尿流如活。〇上七“宋江”字押脚,此四“便”字提头,文笔盘飞踢跳。俗本讹。
宋江滚下来答礼,问道:“三位壮士,何故不杀小人,反行重礼?此意如何?”亦拜在地。那三个好汉一齐跪下。燕顺道:“小弟只要把尖刀剜了自己的眼睛!未审亦作汤否?原来不识好人!一时间见不到处,少问个缘由,争些儿坏了义士!若非天幸,使令仁兄自说出大名来,我等如何得知仔细?小弟在江湖上绿林丛中走了十数年,闻得贤兄仗义疏财、济困扶危的大名,只恨缘分浅薄,不能拜识尊颜。今日天使相会,真乃称心满意!”宋江答道:“量宋江有何德能,教足下如此挂心错爱?”燕顺道:“仁兄礼贤下士,结纳豪杰,名闻寰海,谁不钦敬!梁山泊近来如此兴旺,四海皆闻,曾有人说道,尽出仁兄之赐。全书大眼目。不知仁兄独自何来,今却到此?”
宋江把这救晁盖一节,杀阎婆惜一节,却投柴进并孔太公许多时,及今次要往清风寨寻小李广花荣,这几件事一一备细说了。三个头领大喜,随即取套衣服与宋江穿了;一面叫杀羊宰马,连夜筵席。当夜直吃到五更,叫小喽啰伏侍宋江歇了。次日辰牌起来,诉说路上许多事务,又说武松如此英雄了得。妙。〇又妙于夜来不说,留作今朝竟日之欢也。三个头领跌脚懊恨道:“我们无缘!若得他来这里,十分是好。却恨他投那里去了!”妙。话休絮繁。宋江自到清风寨住了五七日,每日好酒好食管待。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