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 水浒传注评本 - 施耐庵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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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王婆贪贿说风情郓哥不忿闹茶肆

写武二视兄如父,此自是豪杰至性,实有大过人者。乃吾正不难于武二之视兄如父,而独难于武大之视二如子也。曰:嗟乎!兄弟之际,至于今日,尚忍言哉?一坏于干糇相争,阋墙莫劝;再坏于高谈天显,矜饰虚文。盖一坏于小人,而再坏于君子也。夫坏于小人,其失也鄙,犹可救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不可救也。坏于小人,其失也鄙,其内即甚鄙,而其外未至于诈,是犹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坏于君子,其失也诈,其外既甚诈,而其内又不免于甚鄙,是终不可以圣王之教教之者也。故夫武二之视兄如父,是学问之人之事也;若武大之视二如子,是天性之人之事也。由学问而得如武二之事兄者以事兄,是犹夫人之能事也;由天性而欲如武大之爱弟者以爱弟,是非夫人之能事也。作者写武二以救小人之鄙,写武大以救君子之诈。夫亦曰:兄之与弟,虽二人也;揆厥初生,则一本也。一本之事,天性之事也,学问其不必也。不得已而不废学问,此自为小人言之,若君子,其亦勉勉于天性可也。

上篇写武二遇虎,真乃山摇地撼,使人毛发倒卓。忽然接入此篇,写武二遇嫂,真又柳丝花朵,使人心魂荡漾也。吾尝见舞槊之后,便欲搦管临文,则殊苦手颤;铙吹之后,便欲洞箫清啭,则殊苦耳鸣;驰骑之后,便欲入班拜舞,则殊苦喘急;骂座之后,便欲举唱梵呗,则殊苦喉燥。何耐庵偏能接笔而出,吓时便吓杀人,憨时便憨杀人,并无上四者之苦也!

写西门庆接连数番踅转,妙于叠,妙于换,妙于热,妙于冷,妙于宽,妙于紧,妙于琐碎,妙于影借,妙于忽迎,妙于忽闪,妙于有波搩,妙于无意思。真是一篇花团锦凑文字。

写王婆定计,只是数语可了,看他偏能一波一搩,一吐一吞,随心恣意,排出十分光来。于十分光前,偏又能随心恣意,先排出五件事来。真所谓其才如海,笔墨之气,潮起潮落者也。

通篇写西门爱奸,却又处处插入虔婆爱钞,描画小人共为一事,而各为其私,真乃可丑可笑。吾尝晨起开户,窃怪行路之人纷若驰马,意彼万万人中,乃至必无一人心头无事者。今读此篇而失笑也。

话说当日武都头回转身来看见那人,扑翻身便拜。奇。那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武松的嫡亲哥哥武大郎。武松拜罢,说道:“一年有馀不见哥哥,如何却在这里?”此句在后想你文中,不答而答。武大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句。又想你。句。”〇六个字檃括全部《北西厢记》。武大口中有此妙句。〇想伊已自不能闲,又那得工夫怨你,可为武大作一转句。武松道:“哥哥如何是怨我想我?”武大道:“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时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1],常教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此一段宾。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我如今在那里安不得身,只得搬来这里赁房居住,因此便是想你处。”此一段主。〇凭空结撰出一个搬来的缘故,不意后来变出无数奇观,咄咄怪事也。

看官听说:原来武大与武松是一母所生两个。武松身长八尺,一貌堂堂,浑身上下有千百斤气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个猛虎?笔头有舌。这武大郎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头脑可笑;只须四字已活画出。清河县人见他生得短矮,起他一个诨名,叫做“三寸丁榖树皮”[2]。

那清河县里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个使女,可见来历不正。娘家姓潘,姓潘妙,后又有姓潘人作对。小名唤做金莲;“金莲”二字藏下在此,为武松一篇大文十来卷书锁钥。年方二十馀岁,颇有些颜色。因为那个大户要缠他,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从。那个大户以此记恨于心,不写作主母捻酸者,便于白与武大也。良工心苦,谁能知之?却倒陪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不因此句,武大又那讨钱来?自从武大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原来这妇人见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3],不会风流;他倒无般不好,为头的爱偷汉子。那武大是个懦弱本分人,被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因此,武大在清河县住不牢,搬来这阳谷县紫石街赁房居住,每日仍旧挑卖炊饼[4]。仍旧妙,一似已说过者。

此日,正在县前做买卖,当下见了武松,武大道:“兄弟,我前日在街上听得人沸沸地说道:‘景阳冈上一个打虎的壮士,姓武,县里知县参他做个都头。’我也八分猜道是你,原来今日才得撞见。我且不做买卖,一同和你家去。”武松道:“哥哥,家在那里?”武大用手指道:“只在前面紫石街便是。”武松替武大挑了担儿,极表武二。武大引着武松,转湾抹角,一径望紫石街来。

转过两个湾,来到一个茶坊间壁,倒插而下,即狱庙间壁菜园一样文法。武大叫一声:“大嫂开门。”只见帘子开处,帘子一。〇一路便勤叙帘子。一个妇人出到帘子下,帘子二。应道:“大哥,怎地半早便归?”武大道:“你的叔叔四字不雅驯,然小家恒有之,却正用在此处,妙绝。在这里,且来厮见。”武大郎接了担儿入去,细。便出来道:“二哥,入屋里来和你嫂嫂相见。”武松揭起帘子,入进里面,与那妇人相见。武大说道:“大嫂,原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新充做都头的正是我这兄弟。”见夫妇两个念诵已非一日。那妇人叉手向前道:“叔叔万福。”叔叔一。〇凡叫过三十九遍叔叔,忽然改作你字,真欲绝倒人也。武松道:“嫂嫂请坐。”武松当下堆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极表武二。那妇人向前扶住武松,道:“叔叔,叔叔二。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那妇人道:“奴家听得间壁王干娘说,亦倒插入。有个打虎的好汉迎到县前来,要奴家同去看一看。不想去得迟了,赶不上,不曾看见。可见不是不出闺门妇人。原来却是叔叔。叔叔三。且请叔叔到楼上去坐。”叔叔四。三个人同到楼上坐了。那妇人看着武大,道:“我陪侍着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来管待叔叔。”两句二十字,却字字绝倒。〇叔叔五,叔叔六。武大应道:“最好。二哥,你且坐一坐,我便来也。”武大下楼去了。

那妇人在楼上看了武松这表人物,自心里寻思道:“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的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榖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气力。便想到他好气力,绝倒。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里住?二语连说,绝倒。不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脸上堆下笑来,问武松道:“叔叔,叔叔七。来这里几日了?”闲闲而起。武松答道:“到此间十数日了。”妇人道:“叔叔,叔叔八。在那里安歇?”渐来。武松道:“胡乱权在县衙里安歇。”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九。恁地时却不便当。”渐来。武松道:“独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妇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叔叔十。怎地顾管得到?何不搬来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叔叔十一。不强似这伙腌臜人?叔叔便吃口清汤也放心得下。”辞令妙品。〇叔叔十二。武松道:“深谢嫂嫂。”已上作一节。

那妇人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取来厮会也好。”此下三节,自作一节。〇承上叔叔搬来,急插入一句云:若有婶婶,亦可取来。不重婶婶有无,只图以“婶婶”二字,挑逗武二心动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又问道:“叔叔,叔叔十三。青春多少?”急承上不曾婚娶,即接过云:青春多少?意谓岂可许大犹未近妇人耶?两句极似不相连属,逐件自问者,而独能令武二之心油然自动,真妙笔也。武松道:“武二二十五岁。”那妇人道:“长奴三岁。第一答并未婚娶,第二答已二十五岁矣。料定武二两语出口处,必已心动,便应声折到自己身上来,将叔嫂二人,并作四字,更无丝毫分得开去,灵心妙笔,一至于此。说至此四字,已是深谈矣,便只此一顿顿住,下别漾开去,再说闲话,妙绝。叔叔,今番从那里来?”又闲闲而起。〇叔叔十四。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清河县住,不想却搬在这里。”那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清河县里住不得,搬来这里。若得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忽然斜穿去,表出心中相爱来。〇叔叔十五。〇用新妇得配参军故事。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二撒泼。”那妇人笑道:“怎地这般颠倒说!常言道:‘人无刚骨,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得这般‘三答不回头,四答和身转’的人。”忽然又表出自己与武二一合相处来。〇又作一节。武松道:“家兄却不到得惹事,要嫂嫂忧心。”

正在楼上说话未了,武大买了些酒肉果品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下来安排。”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这里坐地,却教我撇了下来!”绝倒。〇你看那不晓事嫂嫂,叔叔在这里坐地,却不肯撇了下来。〇叔叔十六。【眉批】一路叔叔之声多于嫂嫂,读之真欲绝倒。武松道:“嫂嫂请自便。”那妇人道:“何不去叫间壁王干娘安排便了,又倒插出王干娘来。只是这般不见便[5]!”武大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安排端正了,都搬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6]。坐得绝倒。〇只一坐法,写武大浑沌,武二直性,妇人心邪,色色都有。三个人坐下,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叔叔十七。休怪没甚管待,请酒一杯。”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烫酒,那里来管别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道:“叔叔,叔叔十八。怎地鱼和肉也不吃一块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断一句。谁知那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7]。断一句。武大又是个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也断一句。

那妇人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恁么理会。真好武松。〇“不恁么理会”五字,传出圣贤心性来,便觉“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二语之未能具足受持不淫戒也。当日吃了十数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几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却又来望哥哥。”都送下楼来。那妇人道:“叔叔,叔叔十九。是必搬来家里住;一句。〇看他临出门时数语急拍。若是叔叔不搬来时,教我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二句。〇叔叔二十。亲兄弟难比别人。三句。大哥,你便打点一间房,请叔叔来家里过活,四句。〇叔叔二十一。休教邻舍街坊道个不是。”五句。〇看他一刻上说两遍,绝倒。〇邻舍街坊伏后。武大道:“大嫂说得是。二哥,你便搬来,也教我争口气。”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说时,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来。”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二十二。是必记心,奴这里专望。”绝倒,何劳嫂嫂。

武松别了哥嫂,离了紫石街,径投县里来,正值知县在厅上坐衙。武松上厅来禀道:“武松有个亲兄搬在紫石街居住,武松欲就家里宿歇,早晚衙门中听候使唤。不敢擅去,请恩相钧旨。”知县道:“这是孝悌的勾当,说出此二字,不愧进士出身。我如何阻你?你可每日来县里伺候。”武松谢了,收拾行李铺盖。有那新制的衣服点逗宋江、柴进。并前者赏赐的物件,点逗打虎。叫个土兵挑了,武松引到哥哥家里。那妇人见了,却比半夜里拾金宝的一般欢喜,堆下笑来。武大叫个木匠,就楼下整了一间房,铺下一张床,里面放一条桌子,伏。安两个杌子[8],伏。一个火炉。伏。〇此非止是应用物件也。若止是应用物件,则便总写一句,云一应物件齐整,自不必说矣,今偏要逐项细开,便要读者认得武二房里如此铺设,后来便好看他行立坐起,色色亲见也。武松先把行李安顿了,分付土兵自回去,当晚就哥嫂家里歇卧。

次日早起,那妇人慌忙起来烧洗面汤,舀漱口水,于纤琐处写出。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帻,出门去县里画卯。那妇人道:“叔叔,叔叔二十三。画了卯,早些个归来吃饭,休去别处吃。”武松道:“便来也。”径去县里画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里。那妇人洗手剔甲,四字纤琐入妙。齐齐整整,安排下饭食。三口儿共桌儿吃,武松吃了饭,那妇人双手捧一盏茶递与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县里拨一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老大不便,故用连声。“叔叔,叔叔二十四。却怎地这般见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别人。便拨一个土兵来使用,这厮上锅上灶也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得这等人。”绝之。武松道:“恁地时,却生受嫂嫂。”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将家里来,取些银子与武大,教买饼馓茶果,请邻舍吃茶。众邻舍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9],武大又安排了回席,又先倒插下邻舍。〇他日灵山一会,俨然未散,只少却武大耳。都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裳。两耀得妙,真是妙笔。那妇人笑嘻嘻道:“叔叔,叔叔二十五。如何使得?何故使不得?——既然叔叔把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叔叔二十六。〇零星拉杂,叙事真与史公无二。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里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画卯,承应差使。不论归迟归早,那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过意不去。省,又有笔力。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真汉,却不见怪。不见好,是丈夫;不见怪,是圣贤矣。极写武二过人。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馀,看看是十二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四下里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大雪来。当日那雪直下到一更天气不止。次日,武松清早出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这妇人赶出去做买卖,绝倒。〇先已清宫除道矣。央及间壁王婆又倒插出王婆。买下些酒肉之类,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火盆此处出现。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撩斗[10],不信他不动情。”【眉批】妇人勾搭武二作一篇文字读。那妇人独自一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等着,帘子三。只见武松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那妇人揭起帘子,帘子四。陪着笑脸迎接道:“叔叔,寒冷?”叔叔二十七。武松道:“感谢嫂嫂忧念。”入得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双手去接。绝倒。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上;如画。解了腰里缠袋,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里搭了。如画。〇又不一齐脱卸,必留油靴在后文者,非中间有停歇也。武二自一边忙忙脱换,妇人自一边赶着说话,于是遂生出已下三行文来,实则搭了棉袄便脱油靴,并未常有停手处也。

那妇人便道:“奴等一早起。叔叔,叔叔二十八。怎地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便是县里一个相识请吃早饭,却才又有一个作杯[11],我不奈烦,一直走到家来。”那妇人道:“恁地,叔叔,向火。”叔叔二十九。武松道:“好。”句。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如画。掇个杌子,一个杌子出现。自近火边坐地。那妇人把前门上了拴,绝倒。后门也关了,绝倒。〇俗笔便竟搬酒来矣,此偏于搬酒先,着此两句,写出淫妇一腔心事。〇又倒插出后门来,妙绝。却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桌子出现。

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未归?”妇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买卖,我和叔叔自饮三杯。”叔嫂中间用一“和”字,真欲绝倒。〇叔叔三十。武松道:“一发等哥哥家来吃。”妇人道:“那里等得他来?一句。等他不得!”二句。〇只是一句,颠倒写作二句,写尽心忙口乱。说犹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来。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烫酒正当。”妇人道:“叔叔,叔叔三十一。你自便。”那妇人也掇个杌子近火边坐了。第二个杌子出现。〇如画。火头边桌儿上摆着杯盘。那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道:“叔叔,叔叔三十二。满饮此杯。”闲闲而起。武松接过手来,一饮而尽。真好武二。〇写武二饮酒处,特有神威。那妇人又筛一杯酒来,说道:“天色寒冷,叔叔,叔叔三十三。饮个成双杯儿。”真好淫妇,辞令妙品。武松道:“嫂嫂自便。”接来又一饮而尽。真好武二。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那妇人吃。又两耀。妇人接过酒来吃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来,放在武松面前。

那妇人将酥胸微露,云鬟半亸[12],脸上堆着笑容,说道:“我听得一个闲人说道:叔叔在县前东街上养着一个唱的。敢端的有这话么?”闲人者,何人也?叔叔养唱,嫂嫂却知,又是闲人说来,绝倒人也。〇叔叔三十四。武松道:“嫂嫂休听外人胡说,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写武二答语处,都有神威。妇人道:“我不信,三字绝倒。〇尔固嫂嫂也,信即奈何,不信又奈何哉?只怕叔叔口头不似心头。”何劳嫂嫂害怕,绝倒。〇叔叔三十五。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今日之叙,独不可使哥哥闻耳。一直提出四字,写尽神威。那妇人道:“他晓得甚么?晓得这等事时,不卖炊饼了。真好淫妇,字字飞鸾走凤。〇这等事,何事也?叔嫂私商,绝倒人也。叔叔,且请一杯。”又顿一顿。〇叔叔三十六。连筛了三四杯酒饮了。那妇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只管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四五分,自家只把头来低了。知了四五分,只把头低了。〇可知已上已有二三分不自在矣。

那妇人起身去烫酒。武松自在房里拿起火箸簇火。写出不快。那妇人暖了一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写淫妇便是活淫妇。说道:“叔叔,叔叔三十七。只穿这些衣裳,不冷?”不审如何便热?武松已自有六七分不快意,也不应他。六七分不快,只不应他。那妇人见他不应,劈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不会簇火,我与叔叔拨火,只要似火盆常热便好。”叔叔三十八。叔叔三十九。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八九分焦躁,只不做声。〇可知已下是十分震怒也。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写淫妇便是活淫妇。〇已上凡叫过三十九个叔叔,至此忽然换作一“你”字,妙心妙笔。武松劈手夺来,泼在地下,神威。说道:“嫂嫂!潘失嫂嫂之道矣,又称嫂嫂者何?尊之也。何尊乎嫂嫂?尊之所以愧之也。尊之所以愧之奈何?彼固昵之,我固尊之,彼或怵然于我之尊之,当怵然于己之昵之也。君子修春秋,莫先于正名分,亦为此也。休要恁地不识羞耻!”只一句骂杀千古,武二真正神威。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13],字字响。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字字响。嫂嫂再叫一声。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再申一句。倘有些风吹草动,直算到底,写尽武二神威。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奇绝之文。〇自有“嫂嫂”二字以来,未经用作如此句法,真乃嫂嫂扫地矣。再来,休要恁地!”数语极表武二神威。那妇人通红了脸,便掇开了杌子,绝倒。口里说道:“我自作乐耍子,不直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重!”搬了盏碟,自向厨下去了。武松自在房里气忿忿地。

天色却早未牌时分,武大挑了担儿归来【眉批】武大归来,两边按留不住,另作一篇小文读。推门,那妇人慌忙开门。武大进来歇了担儿,随到厨下,见老婆双眼哭得红红的。武大道:“你和谁闹来?”那妇人道:“都是你不争气,教外人来欺负我!”既是外人,如何又叫他三十九遍叔叔。武大道:“谁人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有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连忙安排酒请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武大道:“我的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方才说只问哥哥,今果然也。休要高做声,吃邻舍家笑话。”武大撇了老婆,来到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

武松只不做声,一歇。寻思了半晌,又一歇。〇二句不得连气读下。再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膀靴,着了上盖,带上毡笠儿,前脱时从上而下,今着时从下而上。一头系缠袋,一面出门。活画,画亦画不出。武大叫道:“二哥,那里去?”也不应,一直地只顾去了。瞥然去了。武大回到厨下来问老婆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望县前这条路走了去,十一字活画出呆子来。正是不知怎地了!”那妇人骂道:“糊突桶!有甚么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也再不许你留这厮在家里宿歇!”那厮、这厮,即叔叔也。武大道:“他搬出去,须吃别人笑话。”那妇人道:“混沌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吃别人笑!你要便自和他道话,我却做不得这样的人!你还了我一纸休书来,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活武大。〇与后句照耀看。

正在家中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一个土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里瞥然又来。收拾了行李,便出门去。瞥然又去。武大赶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14]。你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敢再开口?活武大。〇两句照耀,故妙。由武松搬了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的骂道:“却也好!三字起得声态俱有,活画出淫妇情性来,正不知耐庵如何算出。人只道一个亲兄弟做都头,怎地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你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如闻其声。武大见老婆这等骂,正不知怎地,心中只是咄咄不乐[15],放他不下。活武大,又好武大,读之不觉悲从中来。〇嗟乎!世人读《诗》而不废《棠棣》之篇,彼固无所感于中也,岂不痛哉!

自从武松搬了去县衙里宿歇,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卖炊饼。本待要去县里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婆娘千叮万嘱分付,教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按下,妙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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