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一个泼辣蛮横的母亲,不论在外人还是家人眼里,罗家两姐妹都远远称不上好姐妹,至少不是长辈眼里相亲相爱的姐妹。对此,罗蕙和罗泽雨都不否认。但是,一到家里大团圆的日子,姐妹俩会立刻变成战友,不论谁向她们发难,另一个都会无条件协同作战,对罗蕙和罗泽雨而言,爷爷家里的亲戚,伯叔婶娘,姑姑姑父,以及他们的孩子,都是潜在敌人。
罗泽雨疾速跑到两条街外,大伯和大娘正在门口吃饭,他家院子宽,放着大电风扇吹风,相熟的街坊四邻都在他家闲聊。罗泽雨隔老远就看到罗蕙站在院子中央,背脊挺直,独自面对着一整个院子里的人。近几年,罗家早已没有过这样激烈的争吵。每逢年节,罗蕙怕她吃亏,总是私下“教育”她,遇到大伯和叔叔家的孩子,能避则避,别惹事。然而此时,罗蕙像变了个人,对着院子那头不计后果地喊话:“……你自己的儿子女儿,没一个读得进书就算了,造纸厂那种小学生都能干好的工作,你儿子也做不长,天天吃你们喝你们的,女儿还没成年,就跟小混混在一起,这都不够你和大伯操心吗?眼睛怎么光长在我身上。”
大伯和大娘显然没料到罗蕙会这么直接开火,她话说得行云流水,毫无停顿,根本不给旁人插嘴的机会。院子里围坐的众人一起愣住,气氛凝固。直到罗永丰从楼上大步走下,目光凶狠地直逼罗蕙,罗泽雨见状,慌忙冲上前去。
罗永丰是大伯家长子,从小就没少欺负罗家姐妹。每次她们向长辈告状,长辈们总是轻描淡写地训斥几句,说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闹。只有罗蕙和罗泽雨清楚,这位堂哥是个浑不吝,动起手来从不留情。
罗泽雨还没靠近,罗蕙已迅速伸手将她推开,动作干脆利落。她毫不犹豫地迈步迎向罗永丰,目光如炬,声音洪亮,语气流畅:“你敢动我一下,我就跟你拼命。除非你打死我,否则我绝不停手。按法律,你打我是故意伤害,我还手是正当防卫。你已经不是小孩了,打得越狠,坐牢越久。砾山镇还没出过坐牢的罗家人,你大可以试试。”
她说话冷硬,罗永丰听得脚步顿住,脸上的凶狠逐渐被迟疑取代。罗蕙则稳稳站在妹妹身前,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就在这个当口,大伯和大娘也相继回过神,丢下饭碗冲上前,一左一右拉住儿子,将他往回带。
“你罗蕙嘴巴厉害,跟你妈一个模子,说不得。”大伯道,“我是长辈,不跟你一个小辈在这丢人显眼。”
把儿子推回屋里后,大娘重新走到门口,带着半分惊魂未定的忐忑,半分丢尽颜面的羞辱,冲罗家姐妹道:“我是你们大娘,不是仇家,你来我家喊打喊杀。你们自己找邻舍评评理,像话吗?还是读了书的人。”
罗蕙冷笑一声,道:“你们连砾山镇大门都没出过,像不像话,你们说了都不算。”
大伯闻言,怒不可遏道:“你这个——”
“我有爸妈管,看罗永丰刚刚那个样子,不像有人管,再这么下去,早晚去坐牢,你们还是多花点心思在他身上吧。”到这时,罗蕙陆续听到邻里窸窣的议论,说眼下镇上高温天,她怕是得了疯病。罗蕙心想正好,顺势将目光一一扫过围观人群,像母狮巡视领地,又突地扮出癫狂样子,恐吓道:“你们少在镇上议论我,我现在得了疯病,谁敢说我,我就去谁家发疯。”
话说完,罗蕙按住罗泽雨的肩膀,带她往家走。
回家路,罗蕙走得昂首阔步。罗泽雨却低着头,被大人们的窃窃私语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们说,罗工全的女儿不是第一次出事,十年前的高温天……
“那年我出事,你也是这样,挡在我面前。”罗泽雨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罗蕙正沉浸在对吵架的复盘里,听到这话,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她转过头,面带惊恐地盯着罗泽雨:“你说什么?”
罗泽雨也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看向她,“你不让他们把我拖走。你当时哭着喊,叫他们送我去医院。”
罗蕙的心跳仿佛一瞬间停滞下来。面对大伯大娘时,她毫无惧色,可此刻,罗泽雨面无表情提起家里这件禁忌往事,却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你想起那件事了?”罗蕙颤声道。
罗泽雨沉默片刻,低下头,道:“没有。”
罗蕙心更乱了。她忽然伸手,紧紧抓住罗泽雨的手臂,几乎是拽着她往前走,语气急促道:“别想那些事,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我没想。”罗泽雨轻声回应。
“以后也不许想!”罗蕙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你记住,一定要好好读书,去大城市,嫁个外地男人。总之,离开砾山,永远别再回来。”
罗泽雨本想反驳,但看罗蕙强硬语气下藏不住的慌乱,最终什么也没说,任由她拉着自己快步向前走去。
两人默默走过一条街,罗泽雨想起问:“那个金先生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说要自己走走。”罗蕙道。天还没完全黑的那段时间,金既成提出要去砾河,罗蕙本想拒绝,强忍着不适,陪他逛了一小段,走到深水潭,脑子里放鞭炮似的,噼里啪啦想起很多尘封往事,最后没忍住,借口撇下金既成,自己先回了家。那一年,就在深水潭,六岁的的罗泽雨被人从河里救出来,有人打着手电照明,妹妹小小的身体像一条死鱼,随意地摊放在河边,罗蕙和爷奶一起赶去那里,听到大人说妹妹没救了,快打棺材,准备后事。她吓坏了,想不出别的办法阻止这一切,只是冲上去拦在妹妹身前,扯住大人的手臂,哭喊着说不要。
“他车上有行字,超自然现象研究所,他是科学家吗?”罗泽雨又问。
“什么科学家,就是学生社团,他跟几个同学组建的。”罗蕙道,“对了,他是研究生,还是在北京读的,标准的高材生。”
“你又喜欢他?”
“什么叫又喜欢他?”
罗泽雨耸耸肩,“你总是很容易喜欢一个人。”
罗蕙失笑,良久,她说:“我只是很想找个人带我离开这里。”
姐妹俩回到家,梅兰香和罗工全已经吵完,夫妻俩对着一桌菜,在等女儿们回家吃饭,他们还不知道罗蕙刚刚去大哥家闹过。
罗蕙进了门,梅兰香看她的眼色还有怨气,却只小声说了句:“干脆在外面别回来算了!”
两个女儿神情不对,罗工全没留意。梅兰香话音才落,他已经拿了碗和饭勺,打开电饭煲盛饭。
“我去大伯家吵架了。”罗蕙道。
梅兰香和罗工全同时朝她看过来。梅兰香心急上前,先仔细看了看大女儿的表情,“哭了?”
罗蕙摇头,“我让大娘没事别听外面人传我闲话。”
盛好饭,罗工全道:“你大伯在不在家?”
“在,他们两个我一起说的。”罗蕙道。
“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我都不敢跟你大伯叫板,你就敢去他面前猖狂了。”罗工全道。
“什么叫去大伯面前猖狂?他们要是把我当一家人,至于把外面的闲话传到家人面前来吗?”罗蕙反驳道,“应该去叫说闲话的人闭嘴吧。”
“就是这个道理。”梅兰香跟着瞪了丈夫一眼,对罗蕙道:“说了就说了,怎么自己还哭了?没出息。赶紧洗把脸,吃饭。”于梅兰香而言,罗蕙去闹这一回,她私心里是快活的。一来罗工德夫妻俩毕竟是大哥大嫂,她不方便去闹;二来罗蕙闹得越大,其他人就越不好再传这种闲话。回头她还能借口说罗蕙年纪小,不懂事,把责任推脱掉。最近镇上修祠堂,罗工全说今年轮到自家做饭招待工人,梅兰香心里不同意,恨不得镇上人都嫌弃他们家,这样,罗工全就揽不上这摊吃力不讨好的事了。
罗工全则不然,罗蕙表现得这么不懂事,到大哥小弟那,就更有借口过继儿子。他是老二,不如老大老三有本事,平常没少挨他们说教。这些年,因为住上了这栋房子,夹在自己家和父母家中间,次次推三阻四,却也觉得越来越名不正言不顺。他心里也有计较,自己这栋房子,以后总不能落到外姓女婿手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