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罗泽雨以为何相安会很快归队,实际没有。她最近在读《居里夫人传》,看居里夫人提到自己的童年经历,总觉得和自己非常相像。这种相似性激发了罗泽雨的热情,再加上涂修志的耐心辅导,她很快找回学习乐趣。
少了何相安,她还是照常去砾河听广播,确认水温确实在与日俱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没有再接收过小河广播,熊骏驰的心念,更是一则都没听到。
接下来有一天,涂修志突然满怀抱歉地对她说:“你有熊骏驰,后面我就不来镇上了。”
罗泽雨问为什么。
“家里马上双抢,我要帮忙。”涂修志道。
罗泽雨骤然感到曲终人散的落寞,而她似乎已经习惯这种告别,不会像以前那样,固执要求朋友留下。
“我还是会照常来给你补课的。”涂修志紧接着道,“开学要考试,分文理科,对我们来说,这才是大事。”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两人说话时,夜幕正在降临,罗泽雨看着涂修志,忍不住道:“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想要补偿涂莉吗?”
涂修志愣了愣,旋即点头。
“那我是沾涂莉的光了。”罗泽雨道,“白捡一个弟弟。”
“我比你大。”涂修志道,“涂莉只是一部分原因,这段时间给你补课,我发现你底子很好,懂得举一反三,而且很容易进入心流状态,只是知识点掌握不牢而已。”事实上,涂修志还有更多潜藏在话语下的心理活动,只是现在这个时机不便说,不能说。假如他拥有对自己生活的绝对掌控权,那么他很愿意每天陪她去砾河看日落,即使他至今没有开启超能力。遗憾的是,他没有多余时间,他有太多必须要做的、更重要的事情。
“我倒觉得,你蛮适合当老师。”罗泽雨道。
“老师不老师,以后再说。”涂修志忽然郑重其事道,“文理分科后,每科有一个重点班,罗泽雨,我希望我们能做同班同学。”
罗泽雨心头一震,没有答话。
小河广播队伍人员再次减少,罗泽雨仍坚持每天去水潭蹲守日落。头几天,熊骏驰还愿意陪她去,小卖部杂事多,他要看店,对去小河,渐渐变得没那么积极,罗泽雨也没法强求。按说有熊骏驰在,她能即时测试广播是否有效,到现在,她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执着于确认广播的存在,她只是习惯去那里,看日落、看霞光在河面静静流淌,在小河边,她似乎能更专注地巩固知识点。
然后,在八月半这天,她再度听到熟悉的车铃响,有些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见何相安迈步朝自己走来。
何相安在她身边蹲坐下来,“就你一个人?”他轻声问。
罗泽雨感觉自己心情很奇怪,回了他一个“嗯”。
“抱歉,我家里这段时间出了点事,没能赴约。”何相安看着河面道。
“我听说了。”罗泽雨探头往他后背看,他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衬衣,看不出衬衣下的状况。“你伤好了吗?”
“只是轻度烫伤,已经好了。”何相安看向她,“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出现什么新情况?”
罗泽雨没防备他突然转过头,和他对上视线的片刻,感到些许慌乱,许多天没见,他像变了,又像是一点没变。她搞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之间那种相熟的氛围会消失,好像重新回到陌生人,不对,不是陌生人,是她认识他,却一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什么新情况。”罗泽雨避开他的目光,盯着河面看。
静默在两人共同创造的窄小天地里蔓延开。
八月底的晚霞,颜色不像先前那样妖艳,变回了正常的橙红色,小河倒映着天幕,因流速而划出波纹。
“啊对了,水降温了。”
“我要转学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
罗泽雨一脸诧异地看着何相安,“转学去哪?”
“市一中。”何相安面色平静道,“你刚刚说,水降温了?”
罗泽雨听到他的问题,但她没有想到回答,因为他说他要转学,要离开砾山。罗泽雨低下头,心口一瞬间堆满荆棘,“砾山不好吗?为什么突然转学?”
“不算突然,我妈本来就有这个打算。”何相安道。最初——或者该说从来到砾山镇开始,他就和母亲想法一样,是这个即将过去的夏天,改变了他。然而夏天虽然改变了他,却没能改变结局。奶奶脑梗住院,数次进出icu,那几天,他和母亲、爷爷一起,被未知的命运拉扯,以致心力交瘁。幸好,奶奶救了下来。爷爷奶奶都有基础疾病,综合考量下,他们必须搬回市里。
“前几天,涂修志鼓励我分班考努力考,争取考去重点班。”罗泽雨笑着说,“我还想,没准我们真能分到一个班,这么多天下来,总觉得我们是一个队伍,必须一起行动。”
何相安默了默,“你现在还嫉妒我吗?”
罗泽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愣愣看着他。
何相安迎上她的目光,“知道你嫉妒我,我猜过很多原因,但我想听你本人的答案。”
罗泽雨想了想,“你猜过哪些原因?”
“家境、出生……或者诸如此类。”
听他说着话,嘴里不断蹦出的字眼,罗泽雨却乍然想到另一个问题,王语素问她,究竟是当男生,还是想拥有当男生的幸运。此刻,面对着何相安,这个早就发现自己阴暗内心的男生,罗泽雨倏忽间感到一种释然,不再像之前那样,试图掩饰。“你知道吗何相安?在我还没有见过你本人之前,只看你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男生。何相安、相安无事,你的家人一定很爱你,所以把最美好的祝愿给你取了名字。我的名字,罗荃或者罗泽雨,都很随便。其实我不止嫉妒你,也嫉妒涂修志,涂莉心疼爸妈赚钱辛苦,主动放弃上高中,涂修志也心疼爸妈,但他就不会放弃读书,根本没想过放弃。”
何相安心下茫然,不知道罗泽雨这段剖白的真正主旨。
事实上,罗泽雨也不知道自己的表达最终指向了什么,她只是被晚霞照拂着,看到河面金光点点,一些话,不由自主说了出来:“我还嫉妒熊骏驰,嫉妒他有个关心他学习的好妈妈,不像我爸妈,根本不关心我学习,他们觉得,读书能读到像我姐那样,去省会上大专,将来有个对口的稳定工作,就是我最好的出路。远大的目标和理想,都是属于你们男生的,就像你们的名字,相安、修志、骏驰,大人只准你们闯荡世界。”
何相安没有立刻接话,他曾数次听到罗泽雨的心声,却到此时才觉得,他和她是亲近的。“我记得你说过,大人说的话,不一定是对的,他们自己都不遵守,不用听。”
“没错!所以我不会气馁的。”罗泽雨突然换了个语气,“我承认我嫉妒男生,可是我不认输,绝不。”
夕阳无声坠入山的那一头,注意到罗泽雨起身,何相安心下倏地慌乱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的空当,右手已经伸出去拉住她。“等等。”他的心跳过速,声音微微发颤。
罗泽雨没动,递来疑问神情。
“有一次,你听到我的秘密,关于我母亲。你问我有没有证据,我想现在回答你,有。初一,我十三岁,在电脑里看到父亲违规的证据,还有母亲写的举报信。父亲的下属是个女人,证据里有父亲和她存在不正当关系的部分,母亲在举报信里写,父亲有心包庇,提前送她出了国。”何相安这时说话的语气逐渐流畅起来,“普通人家的孩子看到这些,想必很难理解,可是我能。父亲母亲的朋友、爷爷奶奶的朋友,很多灰色纠纷,尽管他们会有意避开我说这些,——哪里避得开?所以,看到举报材料,不用其他大人跟我讲,我第一时间理解了全部。你或许觉得,我出生在条件优渥的家庭,家人都很爱我,我能享有各种好处。这个优渥的家庭背后有很多阴暗部分,外人看不到。我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从来不是一个单纯的——你口中的——优等生。说白了,我一点也不值得你嫉妒。”
罗泽雨静默许久,道:“你恨妈妈吗?”
何相安没有立刻回答,隔了一段时间,道:“看到那些材料的当下,恨,恨她为什么这么做,接着恨父亲,为什么要背叛母亲。母亲被纪检带走了两天、三天,恨变成了害怕,父亲的犯罪事实明确,即使不懂法律,我知道他的结局。母亲没有犯罪,为什么也不回来。那时候,奶奶教我,跟神灵祈祷,不能只许愿,要发愿,想要愿望成真,必须交换条件,我交换了很多条件换她回家。后来愿望实现,我决定不恨任何人。”
他的叙述到此为止,完整情形,关于母亲回来那天,他怎么崩溃大哭的场景,不值得在罗泽雨面前赘述。浅黑色天幕下,他注意到罗泽雨的神情,有关心和担忧,始终没出声,他很感激。这时,河岸吹来一阵微风,满是夏夜独有的热意,他发觉把这些东西说出来,比想象中容易,还有意想不到的轻松,好像把堆在角落的垃圾清扫出去。其实他原本没打算告诉她这些,是听到她的自陈,心底松动,忽然就全说了。他不后悔。
“我也有个秘密,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罗泽雨道,“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的心声,不是来自周围路人,而是我爸妈。他们当时以为我死了——不对,他们希望我死了,方便再生一个孩子,儿子。这件事,我常常忽然想起来,以为自己记错了,再花很长的时间忘记,根本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