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终）
暑假返家，罗泽雨日程安排极满，如果不是因为镇上重现极温，她断不可能放下手上课题，向导师请假，天知道博士生的假有多难请。
上大学后，她难得回趟砾山，爸妈还没跟她熟悉起来，先被老师请去母校，对暑假补课的毕业班做分享。年级分享做完，又被请去重点班单独做交流会。
她当年的高三班主任现已升任年级组长，特地等她到交流会结束，留她问了些近况。
班主任年过五十，任教科目是数学，除了罗泽雨，还有另一个学生也让他印象深刻：“对了，涂修志上了清华，你们后来还有联系吗？”
“有联系。”事实上，去北京后，她和涂修志联系不太多。因为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件友情以外的分支，罗泽雨那时太幼稚，没有很好地处理。虽然大二的时候，罗泽雨找到机会和他说开，两人之间还是产生了隔阂。再往后，大学生活给两人带去不同的成长，涂修志毕业想就业，实习单位多是选企业，罗泽雨则抓紧一切时间准备考研，关系自然地疏远了。这次返乡前，罗泽雨联系过涂修志，问他要不要回来看看，他说项目周期忙，走不开。高一暑假的那场奇遇，他坦言已经记不太清。对此，罗泽雨感到些许遗憾，不过，投身学术练就了她的钝感力，对人与人关系远近的变化，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在意。
“这小子，本来就是村里的，暑假更不会回镇上了。我听说他只读完本科，就去了深圳？”老师又问。
“他读的是计算机，校招去了互联网公司，是在深圳。”
“那估计现在是大领导了。”老师一脸自信地说，“先前我去涂家村家访，看到他家修了新房子，三层楼，装修可好了。涂修志的爸妈啊，是活出头了。”
罗泽雨笑笑，没作声。一扭头，见前方教室门口探着个脑袋，一位女生和她对上视线，立马缩回了教室里。罗泽雨顺势看了眼班牌，高一五班，不是毕业班，也不是重点班。她在原地想了想，先向班主任老师作别，而后迈步走了过去。
时值暑假期间，高一五班空空如也，罗泽雨进教室时，把里面贴墙站着的两个女生吓了好一大跳。
两个女生快速对看了一眼，接着露出同一种激动神情。两人中扎马尾辫的女生看上去更大胆一些，率先道：“学姐好。”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另一个短发女生跟着喊了句。
“你们是高一年级生？”罗泽雨问。
两人同时点头。
“我们听说学姐来学校做分享，本来想听。结果老师不让听。”马尾辫女生道，“分享会是给高三年级做的。”
“但我们在外面偷听了。”短发女生小声补充道。
罗泽雨失笑。
“学姐高一也是普通班的，我们想问，普通班的，现在还有机会考北大吗？”马尾辫女生问。
日头高升，校园里蝉声阵阵。教室背阳，因而凉爽。看着眼前两个女生，罗泽雨瞬时被带入某种时空联系，她将视线转向教室窗外的绿荫，道：“任何时候，考北大都很难。”
两个女孩再次对视，脸上流露出失落。
天气越来越燥热，罗泽雨耐心很足。“做题或是拿高分的方法，老师、教材教辅会讲，那是明确的路径，考北大的路径。在此之外，你们需要一些相信自己的能力。”
两个女孩听得似懂非懂。
罗泽雨冲她们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没关系，我今天说的东西很抽象，具体点的做法，回去写一张纸条，贴在书桌上，做题做不下去可以看两眼。很巧，我高一读的也是五班，那时候，我连年级前一百都进不去，但是当年高考，我是市理科状元。你们想知道考北大的诀窍，相信自己能创造奇迹，就是唯一的诀窍。”
当年，砾山中学那届高考，罗泽雨考了六百八十九分，理综更是拿了接近满分的成绩，远超历届砾山中学第一，涂修志比罗泽雨低四分。两人报考清北，差不多时间拿到录取通知书。罗泽雨在镇上名声大振，但是，她的谢师宴并不如涂修志办得风光，涂修志甚至不是砾山镇人。
罗泽雨至今还记得，当时威风了一整个夏天的罗工全，在看到涂修志的流水席时，情不自禁地露出羡慕，道：“哎，我就说荃荃这个命，是男孩子的命，她要是个男孩，该多好。”
姐姐罗蕙当场翻白眼，“大好的日子，别说这种扫兴的话。”
梅兰香紧接着说：“什么男孩命女孩命，荃荃考状元，是她自己挣来的命。”
那天，罗泽雨照常沉默，却不像以前那样，暗自在心底辩驳。她当然看得到流水席的气派，更看得到天地，国道延伸向的远方，那才是她以后的世界。
这趟回来，除了应付镇上各种人际关系，罗泽雨还被塞了个孩子，所幸熊锋驰也在放暑假，锋驰虽然不如骏驰那么开朗，对罗泽雨，有和哥哥同样的仰慕，办事还比骏驰稳妥，罗泽雨秘密外出时，能放心把路橙橙交给他照顾。
除了砾河深水潭，静心观是罗泽雨的另一个去处。观里师父都知道罗泽雨是北大博士，加上她是只身到访，没人过多干涉她在后院的行动。耄耋之年的玄妙大师甚至单独为她开放藏书室，在静心观存放已久的日录里，罗泽雨确认，静心观的异象有史可考，皆与极端高温天气有关。
“道家向来主张无为，之前听小金哥说，大师不想让外人知道观里的秘密，多谢大师愿意帮我。”罗泽雨道。
“不矛盾，我也不是帮你，只是事到临头，应当顺势而为。”玄妙大师朗声道，“如果不是金先生偶遇异象，又恰好租住在你家，与你有交情，交情还维系了十年。我也不会知道，静心观异象，别处竟也有。盖因世间之事，大都遵循‘道生万物’之理，桩桩件件，因果关联，才有今天。”
罗泽雨耐心听完大师的说法，“我想知道，观里有其他师父遇到异象吗？”
“遇到的有，从未遇到的也有。同我说的有，不愿告知于人的也有。”大师道，“人的念头本来就玄之又玄，沾上天象，有或没有，其实没人说得清。”
罗泽雨一再道谢，因为观内典籍不便外借，她在藏书室抄下了相关内容。
有资料引证，罗泽雨很快锁定后院那口古井，认为它和砾河水潭一样，是异象的源头。只是这一切推想，都等待验证。
此外，她还在等一位重要的实验搭档。
这一天出门前，天色不像前几天那样碧空如洗，砾山上空盘桓着一大片乌云，空中无风，却仍在缓慢移动。
因为有人要见，罗泽雨决定换件干净衣服，行李箱摊开放在地上，她挑了件和平时风格稍显不同的蓝衬衣，衬衣拿在手上，感觉有些异样，她没多想，到楼下拿了把伞，照常赶往砾河。
乌云遮住太阳，砾河位置，看不见日落的动向，罗泽雨靠手表判断时间。入夏以来，砾山镇日落时间普遍在六点到六点半之间。这会儿才五点半，还有时间。
罗泽雨才刚感到宽慰，天公故意跟她作对似的，忽听砾山上空响起一道闷雷。没过多久，乌云像一道墨，以天幕为水池，一下子扩散开来。罗泽雨脑中电光石火，频频闪现出许多记忆碎片。等她将注意力从记忆中抽离，再看河面，以为毕生不会再见的异象出现。
河面弥漫起一道雾气，这道雾像一则优雅的邀请，叫罗泽雨利落起身，脱鞋，纵身跃入水中。
水下俨然又是奇幻世界，色彩斑斓，无法言喻。尽管此时的罗泽雨拥有更多知识，心知这是能用科学解释的物理现象，仍为大自然的随笔而心折。她想起自己少有喜欢读的古典作品《庄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万物有成理而不说。
看着水下这些发光的悬浮物，罗泽雨想到自己对年少这段经历的种种推想，上大学后，她查阅过大量文献，试图寻找类似的参考，无奈一无所获。接下来，她先后找同学和导师讨论过，大家的推论一致导向地磁活动，为此，她曾一度打算毕业后报考地质研究院。水下这些不明悬浮物提醒了她研究方向，使她不自觉进入心流状态，思考起申报课题研究的执行可能性来。
当她因为久未换气，感到呼吸不畅时，在眼前泛绿的水光里，恍惚间看到一个人，一个穿红衣服的孩子，正在下坠。罗泽雨心里一慌，没作他想，快速游向那个孩子，到近前，仍然只看到模糊的身影，急忙伸出手，用力托住那道身影，虽然觉得入手很轻，没有重量，还是义无反顾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一直拖着她，往上，再往上，直到把她推出水面。
水面已经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珠下进河里，罗泽雨耳朵里灌了水，起初没听见声响，只感到雨水打在身上，她急着确认自己拖上来的孩子，一个小女孩，可是茫然四顾，只有下得天地苍茫的阵雨。罗泽雨大口喘气，以为自己没把人救上来，又重新回到水下，到处搜寻，再不见女孩的身影。
罗泽雨记得自己明明托住了她，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
阵雨来得快，果然也去得快。罗泽雨第无数次从水下探头，西方天际已经金光四射。
她终于离开河里，带着满脑子疑问，坐回岸边。
下过雨，郊外散发出泥土和水汽交融的味道，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水腥气。罗泽雨静静思考着、回想着，然后，一道强烈的灵感像闷雷一样击中她，使她在寂然的天地间，想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