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陈钟泠在一个燠热的午后爬上了那座烂尾楼,顶层的钢筋水泥裸露着,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她只记得楼很高,高得惶然,也正是因为它足够高,才驱使她一定要站上去看看。
周乘带着一行人来到工地时,远远就望见了那个单薄的身影。他示意其他人留在原地,独自朝她慢慢走去。
白衣、蓝裙,柔和飘逸,干净得像是雨后的天空。和俞歆的妩媚不同,她长了一双与世无争的眉眼,清秀素净,但素净到现在这个时刻,便是悲苦了。
一阵风掠过楼顶,她的身影晃了晃,周乘胆战心惊。
脚步声惊动了陈钟泠,她回过头,周乘脸上是漠然的神色。
他没再往前走,隔着两三米的距离,故作轻松地开口:“先说清楚,这栋楼是我接手的,你要是在这儿出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我。”
见她不语,他又说:“钟泠,这都什么年代了,没必要这样。”
“不是为我……秋持是被我害成这样的。”
“话是这么说。”他探头往下看了看,“不过——你这样往下跳,是不可能直接摔地上的,掉在脚手架上,摔不死,但铁定残废。你爸年纪不小了,你弟还年轻,你觉得以后让他俩谁照顾你一辈子比较合适?”
陈钟泠望向他的目光是愣怔的,不为所动,似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周乘“啧”了一声:“就算是直接掉地上摔死,你看看下面乱的,捡都不好捡,一铲子下去,骨头内脏血肉和建筑垃圾混在一起,说句不好听的,你弟要是看见那场面,不当场吓尿也得做一辈子噩梦。你说的,已经害他成这样了,再给他来个精神攻击,那可真是做了大孽了。”
陈钟泠的肩膀突然垮了下来,不自觉向后退几步。周乘趁势上前,一把拉住她向后拽,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把自己拖到身边,冷笑一声:“呵,活不下去,又不能死,做人做到这地步,我也挺厉害的吧。”
周乘似乎松了一口气,点起一支烟:“要不……你跟我走,去上海。”
“我想去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大小姐,上海那么大,人那么多,没人在乎一个你。”
“我知道,我只是想离他们远一点,我弟弟和我爸……没办法面对他们。”
周乘想了想:“那,找路子给你弄到地球那一边去,你愿意吗?”
“愿意。”她脱口而出。
“呵,不问问去哪,去做什么吗?不怕我把你卖了?”
陈钟泠素净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惨淡的笑意。
陈秋持一遍遍拨打着姐姐的电话,听筒里持续的忙音像钝刀般切割着他的神经。他焦灼,像只受了惊的动物,在笼子里来回踱步。
那些意外的信息带来很多滑稽的无力感,让他觉得人生似乎不是连贯的,布满了过多错落和碎裂。
冰凉的瓷砖贴着脊背,他坐在地上冲凉水,依旧没办法降温。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但心里沸腾着,耳边响起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歇斯底里的嘲笑声,他想找,也必然找不到,那声音见不得光,一旦被注意到,便悄然落幕。
一阵不小的风吹过,窗帘哗啦啦响,嘲笑声更大了。
门锁转动,把一切声音都赶走了。
聂逍推开门时,只看见一道仓皇转身的背影。
他抓起墙上的浴袍裹住陈秋持:“怎么了?一直不接电话。”
陈秋持从背后环住聂逍的腰,将额头抵在他微微发烫的脊背上。湿漉漉的头发在他的衬衫上缓缓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聂逍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转身,却被陈秋持更用力地箍住。
“别回头。”陈秋持的声音闷在胸腔里,“我有些事……不那么好的事,得让你知道。”
聂逍轻轻叹了口气,用他一贯的温柔:“不说也没关系的,我——”
“有关系!被瞒着……太难受了,你让我说完。”
聂逍背后有一丝凉意,那是陈秋持浓重的忧虑。
“当时从看守所里出来,又被判了缓刑,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满脑子都是恨和愤怒,但心里又胆小懦弱,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进去了。我姐走了,我爸也不在,四处打工,后来,到周乘的公司里收账,那会儿收账不像现在,很多事,我不想干的,也干了,他看出来,就不让我再接触那些,只做他助理,开车打杂之类的。所以我感激过他,也依赖过他。”
陈秋持的手臂略微收紧,在呼吸变凌乱之前,竭力压制住了。
“我跟你说过,发生过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我说轻了,实际上那天晚上,他喝得有点多,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给他——我挣扎,咬了他,他就疯了,喊人来教训我,那些人是下了死手的,甚至有个人,用敲碎了的酒瓶子——”
他向前两步,在聂逍面前站定,微微仰起脸,腰带一松,浴袍便从肩膀上滑落,堆在脚下,像一地落花。
聂逍这才发现,原来除了背,陈秋持身上还有更严重的伤,尤其是下腹和大腿内侧,他下意识伸手,又在半空僵住,或许是冒犯,或许是不忍。那些疤痕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刺得他想哭,又哭不出来,似乎被一双无形的手掐住脖子,只能紧握着拳,无声颤抖。
陈秋持木然地站着,说是坦诚,其实是近乎无知无觉。
聂逍紧抱住他,哽咽的声音贴着耳畔:“冷不冷?”
陈秋持点头。
聂逍扯过他床上的薄毯,三两下包裹起来,还是抱着,一动不动。
一滴水砸在他头顶,陈秋持抬头,还没看清便被一只手捂住眼睛,温热的唇随即压下。
虎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眯起眼,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们,然后轻盈一跃,跳上沙发,趴在他们俩中间,喉咙里“咕噜”着,像一个小烧水壶。
聂逍揉了揉她的脑袋,又用同样的方式揉了揉陈秋持的头发,虎子顺势舔了舔他的手指,陈秋持则把下巴搁在了他肩上。
“这猫脾气怪得很,以前除了我,谁都不让碰。”
他想起崔叔刚来时的情形。陈秋持看他腿脚不好,便把楼下的储藏室收拾出来给他住。说是储藏室,其实只是东西杂乱了些,整理好了便是个挺规整的房间。虎子却不乐意,就好像这个人入侵了她的领地。她总是趴在楼梯的暗影里伺机而动,只要门一打开便窜进去,不是打翻东西就是尿在衣柜里。这种故意挑衅的行为持续到崔叔来了一年多,大概是意识到这人不可能被她赶走,也就认了命,平时看不见还好,见他一次哈他一次,态度一如既往的差。
陈秋持揉着虎子软乎乎的肚皮问:“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她对你那么主动的?”
“据说,猫能根据人的气场判断善恶。”
“你是说她认定你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