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聂逍很少进工艺品店,他对店主俞昭冶心生敬畏。
这是一位鹤发老人,常年穿着素白长衫,只有天冷的时候出门,才加一件厚外套,所幸俞湾冬天也不冷,他也不出远门。街坊邻里不管男女老幼,都亲亲热热地叫他昭爷爷。他那满头白发每天都整齐地绾成一个髻,胡须修长,看得出精心打理过,没人知道他具体年纪,他很像神仙。
听说昭爷爷和妻子相濡以沫一辈子,但没有子女,妻子去世之后,家里只有一只狗作伴,通体黑色,起名叫玄骊,每天下午老爷子关了店,就牵着玄骊,或者说被玄骊牵着四处走走,他步子很慢,能走很久。
俞立航告诉他,玄骊的出现很有些宿命感,他像是被主人不小心遗落在俞湾的,脖子上的牵引绳拴在大榕树旁,连续好几天都没人把他带走。后来,昭爷爷的妻子动了恻隐之心,给他送去水和吃食,把他带回家,但第二天一早,他又执拗地回到了那棵榕树下。如此往复,足足等了一个多月,他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自己真的被抛弃了。
玄骊被老两口收养的第二年,昭爷爷的妻子便溘然长逝,临终之前她说,幸好他来到咱家,可以替我陪你。
自那以后,每天下午,都有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慢条斯理的,给俞湾添上一抹水墨画似的风景。
这天,聂逍被昭爷爷店里一座木雕迷住了。
和架子上其他作品不一样,它被单独罩在玻璃柜里,是一座持剑的钟馗,清刀雕刻,没有打磨过,岁月的痕迹比较明显,看得出不是新作品,只展示,没标价。聂逍最初是被那双眼吸引住的,目光凌厉庄严,然后是他雄健英武的身体,衣袖随风舞动,臂膀处肌肉紧绷,饱满得几乎要涨开,他感觉自己会被这双手抓住,被刚劲的力量美控制住。绕到雕像背后,另有乾坤,长袍之下两只小鬼,鬼祟躲闪的样子特别传神,身边的游客来来往往,他却一直站在钟馗脚下,朝圣一般的欣赏。
不知何时,昭爷爷悄然来到他身旁,轻声问道:“你是,管委会新来的员工?”
他恭敬回答:“是的,昭爷爷,我叫聂逍。”
“好名字,很利落。今年多大了?”
“刚满26。”
“26,很年轻,喜欢这个?”昭爷爷指了指钟馗。
聂逍猛点头,随即使出毕生功力,以一种写艺术品鉴赏论文的态度大肆吹捧,从材料说到技艺,从形制说到意境,从历史背景说到艺术价值,昭爷爷眉开眼笑,越听越满意,点头道:“说的真好,很专业。”
“爷爷,我是学美术的。”
“怪不得,眼力很好,这屋里唯一一件不是我雕的东西,被你发现了。”
“啊?”聂逍的身体和思维立刻被固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身后传来忍俊不禁的笑声,他回头,看见陈秋持端着两个盒子,对他们说:“昭爷爷,先吃午饭再聊艺术吧。”
“钟馗是我师傅做的。”昭爷爷不紧不慢地打开饭盒,一边吃一边说,“我们……六十多年没见了,他应该,早就不在了。”
“跟着他学艺,刚开始是因为家里穷,那时候的木雕不像现在,没人拿来当艺术品,都是跟宗教相关的,我们跟着寺庙道观,帮他们修佛像,做完新的佛像还需要开光,那时候,师傅是唯一一位丹青先生,在我们那儿地位很高,不只是工匠,还要主持开光仪式。”
“你刚说了很多现代雕刻的技术,但我们那会儿,不用量斗,不打形,直接用斧头砍,用锯子锯,师傅心里什么都有,平常人眼里看见的还是一截木头,他眼里已经是雕刻完成的样子了。”
“他说我有天分,去哪儿都带我,我师母病死了,留下一个小女儿,那会儿他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要是我儿子该多好’,因为丹青先生规矩很严格,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我永远都只能学个皮毛。也不知道,师傅的手艺现在传给谁了,我们那个镇子,全是山,全是木材,总会有人继续做……应该会有人继续做的吧。”
聂逍感觉自己之前的敬畏心,让他错过了很多。这家店和街上其他店铺都不同,似乎完全不考虑盈利,反而是参观的性质更多,昭爷爷有时候甚至都不出现在店里,就这么打开大门,任凭游客进进出出,便也很少卖出什么。
“昭爷爷,下个月我们有个非遗文化节活动,您可以参加吗?”聂逍满怀期待地问。
“不能。”陈秋持断然拒绝,“搞这种活动劳神费心的,你们去找别人家。”
“陈老板误会了,不用做什么,到时候只要借爷爷这个地方就可以。”
昭爷爷轻轻拍了拍陈秋持的手臂,说可以。陈秋持面露难色,劝昭爷爷再想想,会不会有什么麻烦,他摇摇头:“不会的,不过我有个请求。”
“您说。”
“你是专业学美术的对吧。”
“是的,本科学美术学,硕士是工业设计。”
“隔壁小花儿,哦,就是安安,特别喜欢画画,有时候在我这儿,能画一下午,都不出去玩儿,你要是有空,能不能教教她,这孩子心静,很适合画画。”
聂逍欣然答应:“当然没问题。”
见陈秋持还是不说话,昭爷爷说:“秋持,没事,我已经死过两回了,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聂逍听陈秋持转述了一个故事,黎振邦的故事。
昭爷爷的名字是跟人换来的,他出生时名叫黎振邦,就像他说的,家乡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小镇,不到十岁便跟着师傅学木雕,这份工作闲不下来,却能吃得饱。遇到俞昭冶,是在一间即将废弃的寺庙,这座庙早年间被战火炸掉了一个角,剩下的也摇摇欲坠,修缮意义不大,他们决定搬迁。
他和师傅在一个雷声大作的夜里,收留了受伤的俞昭冶,并让他以木雕学徒黎振邦的身份,跟着寺庙逃出重重包围。真正的黎振邦进了山,他很小就跟着师傅上山选材,对这里比对自己家还熟悉,想着也许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再回去,仅过去一天,寺庙被一场大火吞没,大家都说俞昭冶牺牲在那里。
后来他辗转来到俞湾,发现俞昭冶父母已经过世,家里只剩一个妻子,他说俞昭冶还活着,只是工作在隐秘战线,可没过多久,他为掩护战友突围牺牲,死在了49年初。
于是俞昭冶和黎振邦这两个名字,都被刻在了纪念碑上。
他从此再也没离开过俞湾,和俞昭冶的妻子一起生活,做工艺品木雕,这是他此生唯一会做的事,也是做了一辈子的事。
这个漫长的故事被陈秋持说得很简短,但每一句话都给聂逍带来强烈的震动,情绪跟着翻涌,却依然安静地问:“这三个命运交织的人,后来就再也没见过?”
陈秋持摇头:“那会儿通讯没这么发达,可能一旦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空气里飘荡着岁月风干的、若有似无的清凛木香,他们对视一眼,便没再说什么。
后来的某一天,聂逍问昭爷爷:“为一个陌生人豁出命去,您怕不怕?”
“当然怕,当时连滚带爬地跑进山,到处躲,刚开始数着日子,算算他们走到哪儿了,数数自己还要躲几天,后来日子都过乱了,数不清楚了,就奔着俞湾来了。”
“您当时年纪也不大,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我们手艺人,也就图个温饱,我们虽然都在山里,也知道外面的时代变了,乱了,一个男人,总得干点儿男人该干的事儿。”
“这些事,以前都没有人知道吗?”
他回答:“以前不怎么敢说,现在,知情人只剩我一个了,我记得就可以,说给别人听,永远都只是个别人的故事。”
非遗文化节活动那天,聂逍费尽周折,请来了真正的传承人,他们联系本地寺庙做了一场开光仪式。从开光前热闹非凡的舞龙舞狮表演开场,聂逍便留意到,观众席里的昭爷爷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他嘴巴微张,像是想要说话却被哽住,紧紧盯住舞台上的人,视线随着丹青先生的跪拜、站立、踏罡步斗而游走,又在他吟唱祝语的时候,不自觉地跟着默念。他的双颊和双眼有些许泛红,额头的青筋隐隐浮现,直到仪式结束,才长舒一口气,眼中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而平静,仿佛那些积攒多年的思念和遗憾都随着远去的乐声而消散。俞昭冶,或者说黎振邦,在半个多世纪之后的这一刻切切实实地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