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恨之渊(六) - 明烛映雪 - 柳院灯疏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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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恨之渊(六)

离恨之渊(六)

天君望着天边那闪烁不停的道道金光,便知这事成了,你看,哪里有人逃得过这命定的劫数呢?

他唇角微微上扬,负手朝幻海深处走去。身后两个小仙侍亦步亦趋地提着垂在地上的衣袍,也学着天君的姿态俯视众生。

雪尽本来是要去寻找烟归的,却误入了一道幻海迷障,这是他作为濯羽的过去。曾经的他,死去的他。

那时他还不是一只表面风光实则无依无靠的孤鬼。他也曾在九重天之上,呼风唤雨。

作为天界的濯羽殿下,天君与月神之子,自幼天资出众,风采卓然,也曾在剑起云舞间令无数神女心神晃荡,也曾以一手绝世丹青令天下画手叹服叫绝,也曾因无意间惊鸿一眼倾倒芸芸众生。

不可一世的洒脱,独步天下的傲然,登峰造极的聪颖,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濯羽的母亲是司月之神——月黎。

他在年幼的时候便跟随母亲来揽月宫内学着如何掌管月神一职,每日在天光未破之时驾着神车将悬在天际的月亮用织女家的银线绑住,而后带回揽月宫内清洗一番,到了夜间便将其放出,任其是藏在云后还是躲进林子里,或是潜进哪家小娘子的睡梦中。

漫长而近乎永恒的神生,月神周而复始地重复这一件事,濯羽那时年幼,自然觉得无趣,常常因为受不了偷偷出逃。

风流倜傥的濯羽殿下,一去便是在各界游历数年,偶尔想起了母亲就回来看看,至于父君,不需要他去想,那个腐朽的老东西会每月派神鸟来考问他的功课。

藏书阁的书籍他早就翻了个滚瓜烂熟,都是些旧的不能再旧的老学问,他濯羽要学的,是鲜活滚烫的奇闻轶事,是书本上所没有的,连父君都没有见过的新奇事物。

于是乎,时常有人看见濯羽在茶楼间枕着胳膊,磕着瓜子,闭目听着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可濯羽不觉得枯燥乏味,人间是如此有趣,凡人也是如此鲜活,不像天界中人,个个人模狗样,面上笑语盈盈,背地里为了评那么几个职位斗得勾心斗角。

人间有爱恨嗔痴,有缱绻相思,还有因为寿命太短而不得不争的朝夕。

他也常去和练武之人切磋剑道,不过濯羽殿下什么武器都玩,什么也都能玩得好。

按照天界那些酸掉了牙的神的话来说,濯羽他妈的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苍生,才能生得这般好看又如此聪慧。

可惜,濯羽殿下在月神陨灭之后便变得沉默又低调。

最后一次在众神面前亮相还是在天君的整四十万岁生辰宴上,他只着一袭不大显眼的烟墨色衣衫,以白色发带束了个高高马尾,满头青丝在走动间随风潇洒起舞,衬得他儒雅俊秀,却又带着几分慵懒的漫不经心和洒脱。

待到濯羽殿下献礼时,他只微微一笑,笑不达眼底,状似随意地颉取了一枝桌案之上那青玉花瓶中盛的柳枝,蘸了点面前的清酒,以柳枝为笔,在空中挥斥方遒,他衣袂飘扬,翩然如鹤,干脆利落地写下了一行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

众神定睛一看,原是祝天君万寿无疆,福寿绵长的祝福语——“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最后一笔落下,濯羽将那柳枝倒插回瓶中,身上不沾一点水珠,潇洒地落座。

霎时莹光飞舞,千万光点如繁星般浮现,那字也在众人的注视下愈发清晰耀眼,久久不散。

众神都感叹于濯羽殿下的奇思,送上雷动掌声,连天君也罕见地展颜。

不愧是濯羽殿下,两万岁便飞升上神,成为祖神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位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修炼到如此境界的神,若按照这等趋势发展下去,这天君之位迟早也是他的。

神女们心神晃荡,趁着觥筹交错,纷纷上前举杯邀饮。

濯羽殿下始终神色淡淡,擦拭着手头那块昆仑血玉,鲜红的玉色在他白皙修长的指尖错乱,将绯色染上对面神女们的脸庞。

他纤细的睫毛轻轻颤着,垂首微微笑道:“多谢仙子们的好意,只不过濯羽今日不便饮酒,抱歉。”他虽说着抱歉,面上却未现丝毫歉意,反倒愈发冷漠,冷漠得如一块千年寒铁。

众神女知道前不久是月神的忌日,只不过这月神都陨灭了多少年了,何至于在这样的大喜日子伤情?还在头上绑了一根不大吉利的白色发带……

她们心头嘀咕着扫兴,面上依旧笑吟吟的,揣着酒杯退下了。

待到宴席结束,濯羽也将那块昆仑血玉擦拭得一尘不染,光滑锃亮,方才宝贝地揣入怀中,准备起身离开。

天君脸色阴沉,在身后阴恻恻出声:“这么多年过去,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本君的生辰宴,本君还以为你想通了。”

濯羽步子未停,在他说话间已走至门外,羲和殿外云海翻腾,一只翩翩白鹤已温驯地立在门口,等候多时。

“你还在怨我不救月黎一事吗?”

濯羽身子一僵,微微侧身,傲然端立,冷漠的目光越过天君,落到了羲和殿内那一面光彩夺目的牌匾之上——“天道昭彰”。

薄唇微启,声音冷漠,“你也配提她的名字?”

“顺天者存,逆天者亡这样的t道理,你至今不明白……”

濯羽微微擡手捂住一只耳朵,斜着眼睛将目光落回天君身上,不耐烦地打断:“那你就守着你的天道过日子!我是逆天者,你的不孝子,于道于德,都是世所不容的。”

“那你今日为何还来本君的生辰宴,还精心准备那样的节目?”

“精心准备?”濯羽觉得好笑,今日阴郁的眉眼终于在此时舒展开来,“天君说笑了,你没看见其他神官们备的礼物都是什么深海鲛珠,万年妖丹,淬血翡翠……我不过拿一根破树枝在空中随意舞了几笔,也叫精心?”

“无论如何,你只要能来,本君都是心中欢喜的。”天君上前一步,伸出一手。

“你欢不欢喜与我何干?”濯羽猛地退后,不欲与他多言,翻身上了白鹤之背,留给天君一个潇洒恣意的身影,乘风而去。

揽月宫,位于人间最高山巅之上,曾是月神的住所,如今是他的住所。

一回到殿内,他便入了浴池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以洗去一身晦气。

枝头有鸟雀啾鸣,却改变不了为夜色所笼罩的揽月宫,幽静而凄清的事实。浴池边的水结成薄薄一层霜,双足踏上去便能碾碎这脆弱而虚浮的霜晶。

如今距月神陨灭已过了三万六千零四十七年,神族生命漫长,至亲之人的离去竟像是上上上辈子的事了,以至于濯羽想起来并不过分伤情,毕竟母亲的面容已十分模糊,连父亲都忘了她。

陨灭,是什么意思呢?永生永世的寂灭,永无来生的死亡。

是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在眼前化作一道道流光,如梦似幻,最后流入天地间。

而天君始终冷眼看着,提着他的衣领不让他上前,那时濯羽刚满一千岁。

按照人类的年龄来算,哦,不能按照人类的年龄算,毕竟凡人最多百年寿命,可是作为一个不需要飞升的,世代承袭的神来说,这样的年龄算是很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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