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个人,值吗?
陈翰生的恶行已无法继续在胡子村混下去了,于是他带着大姑、丫头一路乞讨来到哈尔滨投奔我父亲来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1929年5月——因中东铁路的归属权,东北王张作霖的儿子少帅张学良与苏联暴发战争,父亲怕重演上世纪俄沙皇制造的“海兰泡六十四屯惨案”,故携家返回祖国定居在哈尔滨),我父亲对陈翰生的所为一向厌恶在心,很是瞧不起他,但顾及到大姑的面子又不能不接纳他,于是租了间小房把他们一家三口安置下来。丫头十八岁了,到了出阁的年龄,我父母把给我大姐预备的嫁妆全给了她。让她风风光光地当了一回新娘。大姑生来不愿乞讨过日子,也不愿意接受人家的资助,包括自己的亲兄弟。她做一手好针线活,想在车站码头揽点活儿挣几个钱养活自己和陈翰生。谁知刚解放那会儿穷人多,衣服鞋子旧了破了照样穿,所以大姑坐等了十多天也没挣回几文钱来。看来这条路走不通,可人活着饭总是要吃,衣总是要穿的呀!无奈大姑和父亲费了不少的口舌做通了陈翰生的工作,让他推车沿街叫卖蔬菜试一试,或许能赚点钱回来应付一家人的吃穿。
这天一早父亲和他推着一辆崭新的胶轮车(自然是父亲掏钱替他买的了),到菜站上了些家常菜,然后把他送到一个居民较集中的地方,嘱咐了几句便自己上班走了。陈翰生推着车蹿了几条街,也不吆喝,谁知他是干什么的,所以一份儿菜也没卖。眼看快到晌午头了,肚子咕噜咕噜响,他勾着头四下里撒摸了一下,见前边路旁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杂货摊,上边摆着刚出锅的猪头肉和酒。他掏掏挂在胸前的兜子,里边只有几个小钱预备找零头用的,不够买一顿像样的中午饭。他想了想,随后操起那杆一次还没用过的手提秤走了过去,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捧回一瓶酒和半斤猪头肉来,他把车拉到一个背静的地方,便坐到地上狼吞虎咽的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吃完了把空酒瓶子往前边石子路上一扔,“哗啦!”听了个响,笑笑,像在胡子村时那样,脱下鞋合到一起垫在脑后往地上一躺便鼾声大作。一觉醒来天已擦黑儿,他揉了揉眼睛,喘了口粗气,骂了句,懒洋洋地爬起来,拽了两下车,没动,他又骂了几句,四处看了看,见右边的道是一段下坡路,路的顶头是排泄城市污水被哈尔滨人称做“马家沟”的臭水沟子。他灵机一动,把车扭了个个儿,用脚在车后帮上一蹬,嘴里咕哝了一句:走你的吧!只见这车带着一斗的蔬菜顺着斜坡呼啸着向下滑去,最终“扑通”一声栽进了沟里。他讪笑了一声,拍拍手回家去了,一进门就对家人煞有介事地说,遇上劫道的了,多亏他脚底生风跑得快,不然他得跟菜车一起被人掠去。这样的谎言谁信?可你不信又能拿他这个败家子怎样?唉!……
总不能在家闲待着,父亲托亲靠友帮他在本市一家制鞋的橡胶厂找了份打更的活儿。傍晚,给他把饭盒装好,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他要经心,别出啥差错,他把胖肚子一挺,说:
不就是把大门吗?有啥呀,一只狗都能干得了!
他去了。职工停了设备下班走了,他把门一扇扇地锁上,觉得无聊便拿着钥匙板各屋窜,他进了厂卫生所,见窗台上放着一瓶药用酒精,起开盖闻闻,啊,好香啊!于是拿回值班室就饭喝了。好家伙,这一宿他四仰八叉地倒床上,睡得死死的。翌日,上班的职工聚了整整一街,任你怎样敲门,他就是不醒,后来找几个年轻人从大铁门上爬过去,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鼓捣醒。那会儿,橡胶厂正赶制工军鞋,让他这么一弄,整个一上午没能生产,合计损失了一个亿(相当后来的一万元)。
毋庸说,他被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罚了款(当然又是我父亲给他垫的底)撵回家来。他着实是个无用而极其讨厌的家伙,你能拿他怎样?只好白白地养活他。看见父亲从自己也不很多的生活费里挤出一部分来填补他们,大姑心里很不是滋味。就这样,隔三差五的还得给他打酒买肉吃,不然就跟你胡闹一气,这对大姑来说无疑更是一种折磨。陈翰生眼见这里没多少油水供他揩,便提出让父亲给他聚点钱,他要拿着回铁力那边发展去。他这种人,除了吃喝耍赖还能做什么?但为了打发他走,少让大姑憋气上火,父亲左挪右借给他凑了八十块钱,将他送上了开往铁力的车。
大姑的身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尽管我父母都待她很好,她却总觉得于心不忍、过意不去:俺这倒底算是咋回事呢!老头孩子都有,却要让兄弟养活着俺,兄弟家也是一大家子人啊!由于忧郁、愁闷、自责,她得病了,精神有些失常,无论怎样看大夫,都不好,后来她时常昏迷,等她醒来时,父亲说:
把姐夫叫回来吧?
大姑沉思片刻摇了摇头:又得花钱,不用了。
父亲背着大姑写信给陈翰生,可一次没回音,二次还是没回音,父亲又第三次给他写信去,并附上路费,这回终于迎来了他的回信,然信的内容竟是:
吾年事已高,不堪路途劳顿,不去了,你们看着办吧。钱吾如数收下,用于平日茶食饭菜,恕不返还。切切。
父亲看罢疾首顿足地痛骂:这还算是个人嘛!畜生,畜生,十足一个畜生!老天爷怎也给他披了张人皮!……
大姑一连昏迷了四五天,一日突然醒来,显得很精神,她握住我父母的手,扯到自己的怀里,一双泪水满盈的眼睛紧紧地盯在他们的脸上,笑得很美、很甜,良久,她慢声细语地说:
都叫你们为俺受累了,真过意不去……
父亲安慰她并告诉她陈翰生不来了。大姑听罢脸兀地放了下来,厌恶地蹙了蹙眉头:
他不来好!他不来好!俺怎样你们干吗要告诉他呢?……略停了会儿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一辈子、一辈子就为了这么个人,值吗?……
说完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走了。那年大姑六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