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难断家务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
在安和县这样一个人情社会里,一个来自顶层专业领域的推荐其能量是惊人的。
陆屿那通电话打完甚至还没到一个小时,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便打了进来。
“喂,您好,请问是陆屿先生吗?我是王婧律师。受京华律师事务所张博文教授的委托,与您联系。”
陆屿迅速将情况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王律师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用一两个精准的问题打断他,以获取最关键的信息。
“好的,情况我基本了解了。”短短五分钟的通话后,王律师便给出了结论,“陆先生,这样,明天上午九点,请您和当事人,也就是孩子的母亲,来我的律所面谈。地址我会短信发给您。我们需要尽快确定委托关系,然后立刻开始着手取证。”
雷厉风行,条理清晰。
“真的……真的有律师愿意帮我们?”时光母亲喃喃地问,语气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是的,阿姨。”陆屿肯定地回答,“而且是安和县最好的律师。”
在等待与律师会面的这段时间里,陆屿也没有闲着。他很清楚,□□在外面的人脉盘根错节,旧的手机号很可能会被骚扰甚至定位。安全必须从最基础的通讯隔绝开始。
他带着时光去了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在营业厅里为时光母子重新办理了两张新的手机卡。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陆屿带着时光母子,准时出现在了王律师的办公室。
王婧本人比电话里的声音更显干练。她年约四十,一身剪裁得体的职业套装,齐耳短发,眼神锐利而专注。她的办公室里只有一排排装满了法律卷宗的书架,散发着一股严谨而冷静的气息。
“您好,王律师。”陆屿主动伸出手。
王婧与他短暂而有力地一握,便将目光转向了旁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的时光母子。“两位请坐。”她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然后亲自为他们倒了两杯水。
面谈开始,没有过多的情感铺垫。王婧直接进入了主题:“女士,我知道您的遭遇让人同情,但在法律上,同情无法转化为证据。所以,接下来我需要您尽可能详细客观地,将您丈夫对您实施家庭暴力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越具体越好,比如时间、地点、原因、受伤的程度,以及……有没有目击者。”
起初,时光的母亲还有些紧张,讲述得颠三倒四。但在王婧专业而冷静的引导下,在陆屿不时地鼓励和提醒下,她尘封多年的那些破碎记忆被一点点地拼接起来。
王婧一边听,一边在她面前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关键词,她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案情的严重程度超出了她的初步预估。
当时光的母亲终于将几十年的委屈倾诉完毕,王婧也停下了笔。
“根据您刚才的陈述,本案的关键点有三个。”她伸出手指,条理清晰地剖析道,“第一,家暴证据的有效性。您说的那些伤痕照片、医院的验伤报告,如果还保留着,将是核心证据。其次,是警方出警记录,这是证明家暴行为长期存在的官方证据。最后,是人证,也就是愿意出庭作证的邻居或者亲友。”
“第二,关于债务问题。”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我们需要证明□□的债务,是用于个人赌博,而非夫妻共同生活。这一点很关键,直接关系到离婚时财产的分割,以及您未来是否需要承担连带责任。”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人身安全保护令的申请。这个申请的门槛很高,必须要有面临家庭暴力的现实危险的紧迫性证明。□□被拘留这件事,以及他过往的暴力史,就是我们最有力的武器。”
她看向陆屿和时光,给出了明确的作战计划:“接下来,分头行动。第一,我会立刻以代理律师的身份,去公安机关调取过往关于□□的所有出警记录。第二,陆屿,时光,你们两个负责最重要的部分,回到你们住的地方,去联系那些曾经目睹过暴力、并且愿意为你们作证的可靠邻居。人证,是这场官司能否大获全胜的关键。”
“第三,”她看着时光的母亲,“您要做的,就是整理好所有可能的物证。然后,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因为一旦立案,您要面对的,将是一场硬仗。”
安和县是一个典型的熟人社会,人际关系像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通过这张网迅速传遍每一个角落。□□因为打老婆和欠高利贷被警察抓走,妻子和儿子铁了心要跟他离婚,这样极具爆炸性的新闻,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就在他们那个庞大的亲戚圈子里传开了。
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别人,正是□□的亲哥哥和嫂子,也就是时光的大伯和大妈。
第二天下午,就在陆屿他们刚从律所回来不久,酒店房间的门铃就被按响了。时光透过猫眼一看,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
门外,大伯陈建军和他那嗓门巨大的妻子正提着一网兜看起来就不怎么新鲜的水果,脸上堆砌着一种极其虚伪的笑容。
开门之后,两人便熟门熟路地走了进来。大妈一屁股坐在床边,拉起时光母亲的手,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开了口:
“哎哟,我的好弟妹啊!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闹到派出所去了?这下好了,建国的脸,我们老陈家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尽了!”
大伯陈建军像个领导一样在房间里踱了两步,然后将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陆屿,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排斥。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长辈教训晚辈的口吻说道:
“弟妹,我知道建国他脾气不好,有时候爱喝两杯,动手是他不对。可夫妻俩过日子,哪有舌头不碰牙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嘛!你一个做媳妇的,就不能多担待一点,多体谅一点?男人在外面挣钱养家,压力多大啊!”
这对夫妻,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是啊是啊,”大妈立刻接过话头,她的声音尖锐而刻薄,“再说了,你们这都要离婚,有没有为时光想过?啊?他还是个学生,以后出去说他爸妈离婚了,人家会怎么看他?一个不完整的家,对孩子的影响多大啊!你不能为了自己痛快,就这么狠心,毁了孩子一辈子啊!”
这种颠倒黑白的逻辑让一旁的陆屿几乎要气炸了。
但亲戚的围攻仅仅是一个开始。当陆屿和时光按照王律师的指示,回到旧居民楼寻找关键的人证时,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人言可畏,什么叫世态炎凉。
那栋楼里的邻居,几乎没有不知道□□家里情况的。甚至有几次,□□醉酒后在楼道里撒泼,也是被邻居们合力拉开的。
然而当时光这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鼓起勇气,敲开那些曾经对他报以同情目光的家门,请求他们为母亲出庭作证时,他遭遇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和回避。
“哎呀,时光啊,这……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们外人不好掺和的呀。”一位曾经还给过他糖吃的阿姨,隔着防盗门的缝隙连连摆手,眼神躲闪。
“作证?可不敢可不敢!”另一位平日里看起来颇为仗义的大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你爸那个人,你们是知道的,万一他从局子里出来,报复我们家怎么办?我们家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惹不起,惹不起。”
“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句话像一句万能的挡箭牌,被无数人用来掩饰自己的怯懦和自私。
这些明面上的拒绝虽然让人心寒,但尚在预料之中。而真正像毒箭一样伤人的,是那些在他们转身离开后窃窃传来的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他家要离婚,好像是时光带回来的那个男同学撺掇的。”
“是啊是啊,那男娃长得人模狗样的,一看就不是咱们这儿的人,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天天跟他家时光形影不离的,关系看起来不一般哦……”
“一个外人,这么卖力地掺和人家家事,肯定图点什么吧?说不定是看上他家这套老房子了?”
“我看啊,他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她自己做得好,男人会天天打她?”
这些恶意的揣测和肮脏的联想,像一条条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涌来,缠绕住他们的手脚。
陆屿和时光走在阴暗的楼道里,那些声音仿佛从墙壁的每一个缝隙里渗透出来,无孔不入。时光的拳头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他那张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一张纸。
他可以忍受别人对自己的非议,却无法忍受他们如此肮脏地揣测陆屿。那个将他从地狱里拉出来的人,那个为他挡住了所有风雨的人,此刻却因为他,而要承受这些无端的恶毒攻击。
亲戚的道德绑架,邻里的冷漠和流言蜚语,像两面由软刀子组成的正在不断收缩的墙壁,从左右两边,向着那对刚刚才鼓起勇气的母子狠狠地挤压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