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
这时,谢晦才确认刘义隆北伐是假,诛灭自己是真,来者不善,当时心就拎了起来。好在自己这里兵强马壮,谢晦立刻开始行兵布阵,让自己的弟弟谢遯领一万兵留守江陵,而自己率两万水师,从长江上面向王师浩浩荡荡开去。两万人的水师,让江口群帆林立,水路壅塞,气势颇为唬人。
有了这样一支堪与朝廷对抗的大军,谢晦自觉有了七分把握,于是他亲笔上表,先是盛赞徐羡之和傅亮的忠贞,为他们无端被杀而表示悲愤;又指王昙首为佞臣,把徐羡之、傅亮之死归罪于他们俩,为皇帝留下退步的台阶;最后要求刘义隆“清君侧”,给徐羡之、傅亮身后哀荣,善待自己的兄弟子女;且及时退兵。
上表尚未发出,刘义隆的檄文已经传到,随檄文而来的还有两只一尺见方的匣子,谢晦打开匣子,里面赫然两个人头,一个是谢世休,一个是年方五岁的谢世攸。
谢晦眼前一黑,喉头咸腥,踉跄地退了几步,腰抵到了高案边才顿住脚步。营帐里尚有几名心腹,谢晦怕自己太过失态让军心不稳,强自咽下口中的血水,却也等了半天,“怦怦”乱撞的心脏才渐趋平稳。谢晦逼迫自己镇定下来,环顾四围道:“陛下做事太绝!他不顾我的耿耿忠心,不顾一切杀我的儿子!这是必欲逼我为乱臣贼子!”说着,双泪已经潸潸而下,语气也哽塞得难以为继:“诸君与晦同朝为官,日日在一起,可曾见我有何时不以国家为重,而贪谋权位的?如今遭遇这样的惨祸,竟不知苍天的眼睛睁在哪里?!谢晦若不战,亦无从分辩,只有伸颈待戮而已。若要一战——”
他顿了顿,众人可见他冠玉般的面庞因急怒而发青,双唇因悲恸而煞白,声音也颤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语调,然而,陈郡谢氏百年门阀的骄傲,依然让他的脸微微扬起,眸中光泽锐如闪电,他鬓边一绺散开的乌发随着江畔微风飘动。谢晦伸手掠开那绺头发,昂然道:“——陛下受小人蒙蔽,我做臣子的不得不以请战来清君侧,以兵谏来表衷肠。诸君如不愿与晦一道罹此战祸,今日也可自便……”说罢,从容对着下首的荆州部属,插烛似的倒身下拜。
谢晦自己带来的心腹自然是跟着欷歔不已,抢上来扶掖。但原本荆州的旧部都是刘义隆的人,只是嘿然相望而已。谢晦何等精明的人,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他心里生恨,然而此时战事迫在眉睫,正是用人之际,刘义隆的旧人把持着荆州的军心,谢晦也不敢随意杀除异己,只怪自己之前太过轻敌,既没有收买这些人心,也没有当心刘义隆的凉薄。此刻,他只有祷祝上苍,让自己此战得利,或许还有和刘义隆对话谈判的机会。
不几日,刘义隆大军那里就接到了谢晦的上表。
刘义隆对随侍而来的檀道济和王昙首笑道:“谢晦果然文采斐然,垂死挣扎,还写得出这样的光华文字。朕读给你们听——”
他似在读诗赋一般朗声念起来:“‘臣等若志欲专权,不顾国典,便当辅翼幼主,孤背天日,岂得沿流数十,虚馆三月,奉迎銮驾,以遵下武?故庐陵王于营阳之世,屡被猜嫌,积怨犯上,自贻非命。不有所废,将何以兴?耿弇不以贼遗君父,臣亦何负于宋室邪?’……”他以说笑的口吻读这篇其言谆谆的上表,而神色间却有些轻蔑的意思。
王昙首和檀道济两两相望,都只是抿嘴翘着唇角不言声,而各人心中各有想法。谢晦问罪于刘义隆身边的人,却只字不提自己,檀道济不免有些浅浅的愧意,只是箭在弦上,早已不得不发,自己既然已经站在了刘义隆一边,少不得与王昙首为伍。
刘义隆从榻上起身,到烛火旁,他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亮而深邃,修长的眼线上窄窄一道双眼皮的褶子,此时随着他眼睛的微微眯起而变宽了许多。橙黄色的烛光印在眸子里,一跳一跳的,让他的眼神显得诡谲和捉摸不定。倒是他素来如细瓷一般白色隐青的肌肤,被橙黄色的光照着,似乎有了一点不寻常的暖意。他的声音淡淡的,好像从很远处传来:“……谢晦等人拥立朕为天下之主,没有拥立朕年幼的弟弟们,确实不是为了专权;朕的小弟当时就在建康,他却让皇帝之位虚置三个月,等朕从荆州乘舟而来,确实算不得二心;他算计庐陵王和营阳王,令二人自相残杀,而后又坐观虎斗,确实为朕扫清了前路;他废黜大哥,迎立朕躬,不能不说实有拥立之功。他一心为我宋室着想,兢兢于国事,确实称得上忠心的能臣。”
“然而……”刘义隆语速极慢,到转折时更似还未想好而停顿了半晌,几位他信赖的重臣看着他把手中那份谢晦的上表卷成一卷,放在烛火上,火苗倏忽一跳,腾地跃起老高,少顷,便见黑色的灰烬从刘义隆手中的纸卷上冉冉上升、上升,宛如翩翩的黑蝶,在空阔的御帐内自由飘飞,直到手中纸卷接近燃尽了,刘义隆才丢手到火盆中,淡淡、而狠绝的声音又响起,“然而朕身边容不得能废立君主的权臣!”
“陛下!”王昙首和檀道济倒身下拜,“臣愿为陛下肃清谢贼!”
果然不出檀道济所料,谢晦不过是赵括马谡,兵策是上佳,然而实战却不行。开初打了一个小胜仗,谢晦喜不自胜,没想到这不过是檀道济使诈而已,当谢晦发现到彦之和檀道济的军队绕过江口,从背后偷袭,而且已经近在咫尺时,不光军心涣散,他自己也面无人色、不知所措了。而荆州的军队,恼恨内战,又怀念故主,后面的仗都打得有气无力,几员将领也和谢晦有了二心。
刚过元嘉三年的二月,晚上东风大起,谢晦一夜未能安枕,黎明时东方刚露鱼肚白,他披衣起身视察军情,便见东方江岸,旌旗蔽天、风帆汇集,长长的战舰首尾相连,成为一片压顶的阵势,且都挂着檀道济的军旗。谢晦面如土色,却也不敢伸张。到弟弟谢遯的营帐中,轻轻摇醒他,谢遯尚且睡眼朦胧。谢晦忍着泪道:“我们怕是要输了。此时四面楚歌,我们却不要落得霸王自刎的下场罢。”谢遯便知道哥哥要和他一起逃走,想到自己的家人,更悲陈郡谢家的煌煌基业从晋至今已逾百年,而今败走,只怕陈郡谢氏一门荡尽,只落得给后人评说而已矣,谢遯眼中不由泪下。<
刘义隆终于听到捷报:谢晦等人在江口不战而逃,而后被全部反戈的荆州将领擒拿。刘义隆脸上显出少有的爽朗的笑容,下旨带着俘虏,班师回建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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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康监国的是彭城王刘义康,飞马驿递来谢晦被俘的消息,他一则为哥哥高兴,二则却不知回家如何向妻子谢兰仪告知这件事。眼见着谢兰仪忧心如煎,原本白皙如珍珠的脸颊,消瘦而黯黄,连梳妆都不再有兴致,刘义康心里也异常难受。
当传报圣驾已经到了建康的郊外,刘义康知道再也瞒不住了,下朝之后赶回府中,进大门就闻听悲切的琴声,踟蹰再三到了后室,果然是谢兰仪在抚琴,脸上未贴花钿,倒是几道涕痕宛然,在斜照进来的光线下闪着晶莹的光泽。鹄霞和雁云两名侍女在一旁,也是脸色凝重,见刘义康来了,都行礼退下。
“兰仪……”
琴声“铮”地断了,谢兰仪抬起头,抱面的两鬓略有些松散,义髻也坠落了半边,一支鎏金步摇斜挂在耳边,似乎她的头再倾侧一些就要滑落下来。刘义康不由心中疼痛,上前跪坐在谢兰仪面前,捧起她的脸颊道:“兰仪,你这样子,我看着心里苦……”
谢兰仪轻轻摆头,让脸脱开刘义康的双手,又是两道泪滚落下来:“妾是叛臣之女,殿下不必挂怀。”
“兰仪!你这是什么话!你我是夫妻!”刘义康鼻尖一酸,眼圈都红了,诚挚地说道,“谁都干碍不到我们!我刘义康既然与你结缡,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此生绝无二心,更不会抛弃你,你信不信我?”
谢兰仪紧紧抿着嘴,抑制着双唇的颤抖,可实在说不出话来,只好轻轻点了点头,那支步摇因之滑落下来,从她的肩头直掉落到脚边。刘义康小心捡起步摇,轻轻插在谢兰仪的髻上,抚了抚她有些蓬乱的鬓发,声音沉沉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他这个开头,谢兰仪就猜到了内容,忽然之间泪水扑满面颊:“我阿父他……”
“你不急,我才说!”
谢兰仪急急摇头:“你只告诉我,我阿父是战死,还是被生擒回来问罪?”
“是……生擒回来问罪。”
谢兰仪唇颊颤抖,似乎要开口又很难措辞一般,只是美目中双泪滚滚而下。刘义康自知没有能力为谢晦求情,很怕妻子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为难,却听谢兰仪终于稳了心神说道:“陛下天性凉薄,既然全不顾念我阿父扶他登极的功劳,自然也不会留阿父的性命。可惜我阿父忠心无二,才略无俦,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她掩着面啜泣,哭声哀恸得令人不忍闻。刘义康心里难受得要命,不知怎么劝慰爱妻才好,急得直揪自己的头发。谢兰仪抬起脸,伸手止住了刘义康的举动,凄凄笑道:“郎君,不要这样……我心里懂,你对我的心。”
“要么,我去向陛下求个情吧?”
谢兰仪摇头苦笑:“如今已经晚了。陛下不会放过阿父的。阿修其实早有隐忧,可惜我那时自负,没有听她的,生生错过了时机!我只求,阿父问斩当天,我能见上一面。”她见刘义康面有难色,又许诺道:“你放心,为了你,我不会有悖逆之言。阿父对我们姊妹若掌上之珍,我如今未被牵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若还不能为阿父送终,枉费阿父疼爱我一场。”
刘义康道:“我倒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刑场血腥,你怎么承受得了?”
谢兰仪苦涩一笑:“如今我还怕什么?”刘义康见妻子执拗,也不敢再劝。谢兰仪倒又说:“听说我妹妹没有被杀,只怕在宫里为奴做婢的日子是生不如死。她自幼儿美丽灵慧,得到的是万千宠爱,从来没有受过任何苦楚,只因还未出嫁,被牵连进来。别的我不奢求,若你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求他找个妥实人家把兰修嫁了,哪怕是寒门子弟,只要人良善、肯上进就行。不要误她终身。”
刘义康也觉得妻妹实在惨不可言,闻言深深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