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已矣 - 元嘉草草 - 未晏斋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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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已矣

轻微的风寒本来并无大碍,谢兰修偷偷用冷水洗浴,再于带着水珠在风中把自己吹病,期冀着这招苦肉计可以挽回拓跋焘的心思。但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至此心寒到底,而小小的着凉终于酿做大病,她的车驾在疾行的军伍里颠簸晃荡,而她本人终于昏厥了。

她再次醒来时也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几天。浑身脱力,口干舌燥,不过没有刚刚发烧时的那种彻骨寒冷了。眼皮子涩重的几乎睁不开,心智却在昏蒙乱梦中渐渐苏醒,梦与幻,真与假,慢慢分明起来,当意识到自己还活在真实中,谢兰修愧忿绝望到想死。

努力把眼皮睁了又睁,她才在光明的那一道缝隙里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那张熟麦色的脸膛忽而靠近,忽而离远,然后一阵清凉渡入口唇中。谢兰修本能地咽了一口,反应过来后便把嘴里的水尽数吐了出来。

面前朦朦胧胧的面孔似乎带着些悲悯,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喝点水怎么了?又赌气!”

谢兰修别过脸,气得想笑:他杀了阿萝,用酷刑对待自己身边的人,现在还用这种宠溺小孩子的语气说话,还以为她会原谅他!

拓跋焘柔和的声音又响起在耳边:“你烧糊涂了,我也不会怪你。三天前才找到了几个村户里的女人,只能让她们先胡乱服侍着。再之前……”他仿佛有些得意,在她耳边轻轻吻了一下才道:“还得我亲自照顾你。”

谢兰修睁圆眼睛,别开头冷笑道:“陛下,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我已经是庶人,当不起陛下的厚爱,也不想再睁着眼睛看这世间的不平与苦痛了。”

他似乎有点想要讨好她,说话声带着微笑感:“又叫什么劳什子‘陛下’!你的佛狸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你。”他轻轻在她耳边说:“好了,别生气了,我那天听说你生病了,心里急躁,就莽撞了些,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回宫里,再给你挑两个聪慧懂事的宫女,好不好?”

“庶人不敢当!”谢兰修带着嘲讽的微笑,直直地、冷冷地看着他温暖的眼睛,用手指轻轻在他脖子上一道不太明显的抓痕上划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拓跋焘蓦然色变,嘴角抖动了几下仿佛要说什么,但是最终只是搂紧了她,未发一词。

谢兰修的身体始终像一块石头,又冷,又硬。拓跋焘揪着眉头,一副铁块般的脸色。可谢兰修不怕他了,对抗他了,却并没有使他恼羞成怒。

车马很快到了定州,本来北上便是直达平城,但拓跋焘下令,绕过幽州,再以巡幸龙兴之地为由,从更北的怀朔直往代郡,顺道把统万和并州视察一遍,才鞭指东北方向,示意大军将要回家了。

大家闹不懂他的意思,只管跟着跑路,内里信臣仅李孝伯和古弼明白他的谋划,而谢兰修也隐隐猜到,她几番想和他开口谈谈,但想到他这狐疑雄猜的性格,又想到先时和他绝然的翻脸,实在拉不下面子,也不敢触动他心里的猜忌。“阿析,”她在心里默默祷告,“平城外围,你父皇已经全部清理过,平城内的人马,若有异动,根本不是你阿爷的对手。你低调行事,切莫犯你父皇的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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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带着百万大军这一圈绕下来,近乎于“疑兵”,平城内的人心惶惶自不待言,东宫不少与太子拓跋晃交好的官员,都劝拓跋晃要早作准备,不要束手待毙。拓跋晃在这时却颇为优柔,想了又想还是摇头拒绝了:“父皇手上是百万大军,我何从应对?”

然而,当宗爱着一身白麻衣,挥鞭飞驰入平城皇宫来报丧时,拓跋晃挑起眉梢,不知不觉中弯了弯唇角,连自己都没有察觉。

宗爱一边偷窥着他的神色,一边抹着眼泪鼻涕回禀:“陛下在刘宋时一直水土不服,有吐泻之症,但自己没有在意,前几日着凉,御医没有当回事,结果病中不治……如今天下存亡但凭殿下,请殿下速速处理好一切,随奴到城外迎候陛下棺椁。”

拓跋晃对宗爱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奴才不敢笃信,眨巴着眼睛说了几句套话。

宗爱也知道自己孤身前来没有说服力,先取了拓跋焘贴身带的小印玺给拓跋晃看了,又指了指城门的方向:“太子殿下,国有大丧,易使宵小动贼心,百万之军,动辄就是大事,不能不格外当心着。所以李公和古公两位决定秘不发丧,等候太子驾临接管大军之后,再行定夺后事。”

这些话近乎滴水不漏,冠冕堂皇正,是一国太子应做的事情。加之拓跋晃虽然偶有些小心思,却也从来没有谋权夺位的想法,心中坦荡,便丝毫没有往坏处想。拓跋晃这才拭了拭眼角:“父皇得胜归来,怎么会遭遇这样的事?孤心里好乱……”

宗爱道:“殿下节哀顺变,唯今之计,先办好陛下大事要紧。”他抬头看了看拓跋晃,故意道:“奴随驾外出得久了,还不知家里的庄子打理得如何了?”

拓跋晃听他此时还有闲心关心自家的庄子,不免觉得厌恶,瞟了宗爱一眼,不咸不淡道:“父皇大事出,这种小事就不必谈了吧?当年孤送庄园给总管,总不是为了总管中饱私囊的吧?”他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掉落进了圈套,反而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做了新的君王,对宗爱的讨厌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出来。

太子眼皮子一翻,眉头一皱,对于日日看人脸色的宗爱而言,简直就是把心里话都给掏了出来。他这么多年战战兢兢地服侍喜怒无常、残暴不仁的拓跋焘,最懂的就是识人。拓跋晃以往对他虚与委蛇,如今这副表情放出来,只怕自己曾经在拓跋晃和拓跋伏罗之间的左右摇摆,会是这小心眼儿的太子心头的一根刺——总要被拔掉为算。宗爱偷偷地深吸了一口气:这大小两个主子,一个都不好伺候,但是,拓跋焘身边一直是自己服侍,总归有些亲近,拓跋晃就不好说了!

宗爱谄颜道:“太子殿下教训得是,奴心里也为陛下震悼。只是凡事都得向前看,太子身负重任,系天下、黎庶在一身。奴请殿下早早办好陛下大事,也好早早登极。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切切地催促,又哄得拓跋晃“平城安定至关重要”,所以天子禁军和东宫私卫都应调动了保护平城。

而拓跋晃自己也糊涂起来,不知是怕城外的百万大军不服管教,还是有心显摆自己新君的身份,竟然取了各处驻防的虎符,又取了皇帝的印玺,还在东宫兵卒中挑选了五千健士,实甲披挂,刀剑附身。然后,他才到皇宫,对皇后赫连琬宁报告了皇帝驾崩的坏消息,让宫里各处做好准备。自己则换穿了丧服,带着雄赳赳一支素衣的大军,出城迎接父亲的“棺椁”。

他这个忙碌的当儿,宗爱也没有闲着。他是天子近侍,巴结他的人很多,四下打听了一番,就知道了很多太子拓跋晃的秘辛:拓跋晃对父亲执政的很多地方都有微词,比如灭佛,比如南征,比如对柔然汗吴提的无情无义……所以,他监国执掌权柄的时候,确实有些地方是跟父亲对着干的,而他的身边,自然也少不了那些投机的人——或是厌恶拓跋焘的残暴高压;或是觉得南征不利,劳民伤财;又或是笃信佛教,期冀着没有那么极端的拓跋晃登位后能缓和这灭佛的政策——免不了聚在拓跋晃周围,为他出谋划策。

宗爱心知拓跋焘心里对太子的猜疑和警惕,已经到了只消稍稍撩拨就能燃起熊熊大火的境地,既然到了押宝的时候,自然不能押这个对自己没利的拓跋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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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焘放下手中的密报,脸色凝重而渐渐肃杀起来。他身边的人见他少有地在营帐内负手踯躅,仿佛遇到什么难以决断的事情。

“外面的杨柳长得如何了?”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么一句话。旁边人忙回应道:“禀陛下,如今杨柳叶子已经长得老了,翠色倒好看呢。”

拓跋焘眼中现出一抹柔色,对那人道:“那你去为朕折些柳条过来,要长得茂密粗壮好看的!”又对另一人道:“取朕的围棋来。叫谢氏庶人过来。”

谢兰修穿着浅蓝色葛布襦衫和素绢的长裙走进他的营帐,拓跋焘沉沉地看了她两眼,语气平静地说:“陪朕下棋吧。”谢兰修惊奇地望了望他,不发一言坐到棋枰旁边,习惯性地拿起了黑子。拓跋焘望了望她清水似的不加脂粉的脸庞,与在宋国时第一次见她相比,那个粉嫩而慧黠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的容颜不再如鹅黄的烟柳般带着娇艳,可是他仍然喜欢,而且觉得她更美。可惜,他们共有的岁月里,他努力靠近她的心,却总是隔着什么,哪怕胸怀相贴也是难以企及——好像有太多东西都是如此!

他带着这样的失落一步步走着棋,谢兰修分明地感受到他落子时的迅捷和狠厉,而她自己终于感到了棋力不及,被他的攻势摧折得满目山河一片雪白。

胜负太明显,不用清盘谢兰修就推枰认输了,拓跋焘的眉头却因为胜利而皱了起来,他抬起头,恶狠狠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许故意输给我!”眼看就要掀棋枰。

谢兰修分毫未动,倒是有些诧异的样子,云淡风轻说:“妾何曾让陛下了?”她眼中隐泪,抚了抚拓跋焘还握着一边的棋盘笑道:“这盘棋的开局,和当年江州一局……好像啊!”<

当年那一局,她把“袁涛”玩于股掌之间,打了一场性命攸关的豪赌,没想到这些年下来,拓跋焘棋力大涨,她是真的无力抗衡了。她望着一旁矮几上放着的青釉莲瓣瓶,细长的瓶颈到了上端延伸出莲蓬状的瓶口,数十枝细长的柳条垂挂下来,青翠欲滴的叶片已经长得很是丰盈,蓬蓬勃勃有它独特的华美。

她正有种来自记忆深处的恍惚时,外头有人来报:“陛下,太子带着东宫五千实甲兵卒,已经快到了!”

谢兰修惊诧道:“太子来做什么?”

拓跋焘轻轻从莲瓣瓶中抽出一根柳枝,伸手一撸便把青翠的叶片都撸掉了,猩红色毡毯上霎时落了一地碎碎的绿色,他换了一副表情,跟换了一个人似的,语气不变,语气里的寒冷却陡然加重了:“他来迎丧收尸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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