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灯（二）

常明以为，做和尚是一件幸福的事。  打坐诵经时，他心中好似亮着一盏油灯，从来不会迷茫。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用。他不必担心有关生存的问题，他活得轻松且明白。

因此他真切地认为，留风是幸运的——他刚出生，就成了和尚，而不是像自己那样，以惨痛的代价，换来今日的安宁。

他教留风打坐，诵经，练功，留风从小便很听话，不会调皮捣蛋，也不会投机取巧，他踏踏实实地修炼着，这让常明感到很欣慰。

常明和留风虽以师兄弟相称，可常明心中明白，自己与他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超同门，更趋近于凡人的父子兄弟。

所以当留风逐渐展现出他在佛学上非比寻常的天赋的时候，常明内心充满了自豪。他自以为可以看到留风的未来，当留风长大成人后，将会成长为一代高僧，甚至继任苦海寺方丈一位，带领苦海寺，一同走向辉煌。

他以为是这样的。

十几年过去了，苦海寺方丈圆寂，由大师兄继任。

这宣告着，苦海寺的新纪元降临了，新的苦海寺，将延续着古老的使命。

留风长成了一个健壮的和尚，他的修行道行经过十余年的修为，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而这一切，都在常明的预料之中。

他曾向方丈炫耀过此事：“留风天资非凡，如今的修为甚至可与你我比肩。”

方丈道：“你我算得了什么呢？假以时日，他的成就，定是要让我们都望尘莫及的。”

常明自豪地点点头。

方丈道：“不过，他年纪尚小，佛心未定，对他的赞扬还是要收敛些，免得他心生骄傲，耽误了修行。”

常明微微点头：“这是自然。”

“还有一事，需要与你商量。”

“方丈请讲。”

“老方丈圆寂之际，曾交给我一个任务。”方丈看向常明，“他说，在留风十八岁之前，必须让他离开，否则苦海寺将有灭顶之灾。”

常明皱着眉头：“怎么会.”

“这是老方丈交代的。”方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常明紧皱眉头，愣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我舍不得他。”

方丈道：“这并非舍得舍不得的问题，既然老方丈如此交代了，我们只要照做就好，老方丈的话，不容我们质疑。”

常明心中五味杂陈。

为什么要让留风离开呢？

所谓的灭顶之灾，又是什么？

可是无奈，常明只得叹道：“让他出寺寻物，免得他知道自己被驱逐出寺，会伤了心。”

方丈点点头：“那就让他找一个，他一辈子都寻不到的东西。”

可关于留风，常明犯了三个错误。

第一个，他自以为通晓留风的未来。

第二个，他记错了留风的生日。

第一个错误只是伤了自己，第二个错误害了方丈。

方丈端坐在火中，神色安详。

常明身披袈裟，带着众弟子行礼。

常明成了苦海寺的方丈。

他牢记着当初的二师兄“传承善念，发起善行”的教诲，严于律己，普渡众生。

在他的带领下，苦海寺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寺，他也备受人们尊敬。

七十余年过去了。

常明时常站在寺门口，悬崖边上，看向远处。

他总是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他静静地站着，小和尚们会听到他细声地自言自语：“你走了多远了.如今在哪里.一切还好么”

小和尚们不知道他在说谁。问起他时，他也只是笑笑：“没什么.”

如今的人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再也不见逃难的饥民了。

常明曾想过回家去看看，回到他出生的地方，但那已经是他很老时候的事了。他的父母应该早就去世了，也许他那幸运的、被选中留下的几个哥哥也去世了，他如今是个百余岁的老头，也许村子里原先认识他的人都去世了。

当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也奔赴黄泉，他也就不属于那里了。

也就没有回去看看的必要了。

只是人老了，难免会怀旧。

到这时，他才发现，其实自己这一生没什么好怀念的。

也许那个一直西行，至今仍在路上的和尚，便是他唯一的挂念吧。

可是，那唯一的挂念，只能是挂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