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山中别墅。

室内暖气充足，空气干燥而暖和，远望可见的雪山沉默地释放着料峭寒意，窗玻璃被冷热夹击着，聚集起了串串水珠。

壁炉也像模像样地生着小火，热量不大，权当提供一点冬日氛围。火不是连术生的，此时他在温暖如春的书房里脱到只剩短袖和薄长裤，火是他邀请来玩的小伙伴生的。

小伙伴确实也只能称作“小”伙伴，名natsu，年纪不到25岁，正在撰写硕士毕业论文的一个乖巧日本男生，兼职是p站连续十几个月排行榜靠前的网红，作品以又纯又欲著称。

连术两年前在英国出差期间，通过不可细说的关系网结识了彼时还是本科生的natsu，有过露水之情。因为小男生过于阳光可爱，他没有删掉对方的联系方式。这次natsu私下找到他，说来中国做调研写论文，有机会想见一面，见一面的真实意思自然心照不宣。连术晾了他挺久，过了快一个月才想起回复，想着对方多半已经离开了，没有诚意地说了句“抱歉，刚看到”。哪想到natsu前期在收集数据，现下正在盘算是回日本完成剩下的数据分析和撰写，还是继续待在中国旅居。

收到连术的回复后，他殷切地表示希望能再相见。连术在自家别墅度老人假，孤家寡人一个，除了新结识的邻居陶安琳偶尔和他串串门，平时大半天都没个说话的人。

在室内健身房练完几组力量训练后，运动多巴胺分泌之下的愉快版连术将地址发给了露水小情人，心想着自己这么好的度假别墅、换他几顿草，对方也不亏吧。natsu曾告诉他除了p站，也在f站投放付费视频。在natsu的作品里，除了美美的自己，场景也多是一些暖色调、艺术氛围浓厚的空间，配上品味颇好的bgm，把男子肉搏拍得像高级奢侈品冠名的vlog，在这个赛道是别出心裁的独一份，尤其吸引女性粉丝——这些连术是不知道的，但他心想，如果对方要拉着他一起拍小视频，他必然是会拒绝的。

当natsu拉着自己的小箱子和背包，水灵灵地出现在别墅大门口时，连术仔细打量了对方修正了之前的错误记忆——他把对方的外形记错成另一个日本嫩模（名字固然也忘了），而这两人一个像橘红的重瓣月季、一个像雪白的山梅花。

连着住了好些天，单瓣的山梅花脆生生、清冷冷的，此刻在温热的室内，倒是把清淡捂出了点香味。natsu在两人要动刀动枪之前，礼貌又羞赧地询问可不可以打开壁炉，想体验一下这奢侈的氛围，连术自然慷慨答应。一阵雨打梅花后，连术终是热得逃离了客厅，独自回书房待着了。

连术起初盘算的是，自己也不爱与别人同住，最多让对方借宿个两三天。但接触下来，natsu就像不需要频繁浇灌就能独自在散光处自得生长的植株一样，既不磨人、时不时看他一眼还觉得赏心悦目。

大多时候，他就在客厅的大桌子上捣鼓自己的数据和论文，每隔四十分钟左右会站起来做做伸展运动，到了饭点会提前询问并主动准备食物，连公共区域的卫生也会在功课的间隙顺手做了。

清淡的和式烹饪和樱花般温柔、脆弱的日式床第服务深得连术认可，结果就是，实在难以开口让人家走。

此刻他翻着订阅的英文民航杂志和高尔夫杂志，闲闲地浏览。他的爱好很多，会深入去了解和追踪，但每一项都不会太狂热。工作也是他的爱好之一，电脑上弹出邮箱的提示音后，他毫无心理压力地点开了。

集团内部的财务和审计报告，是他梳理商业棋盘的必备资料。如今他虽然撂下了大部分职责，不再带着人马在第一线圈地为王，但新接班的执行团队仍然是他意志的投射。

对于文件上的数据，对别人来说只是数字一堆，但对他来说，每一个数字的多少、增减，都隐藏着具体的表征。哪怕新项目的细节他不再过问，但财务数据骗不了他。

浏览这些文件也是他的爱好，从中抽丝剥茧找到问题并让战战兢兢的部下抖落出想要隐藏的事实或者被疏忽的遗漏，也是他成就感的来源。然而能让他抓虫的地方实在不多，融世资本在成熟的运营管理之下，暂时还没有不可控的危机存在，这让连术偶尔觉得无趣。

鼠标指针滑到融世名下一处金融机构的报表时，连术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他给助理发了一个信息，不到10分钟，助理将另一份表单发到了他邮箱。

带着狡黠的笑容瞬间闪现又消失，连术很开心发现了这不同寻常的数据，同时也认为被本大爷发现再正常不过——一笔数额巨大到不可忽视的贴现利息收入，指向的持票人是柯荣集团。

急于兑现这么大一笔资金，是遇到什么了？连术心中疑惑，又安排助理按图索骥查去了。

柯荣集团的发展布局和核心技术他是认可的，当初他拉了柯如英一把，为的是占她更多股份。对于这种一代企业家把持的私人企业，连术一般是不感兴趣的，但他瞅准了柯荣集团在几年内的技术潜力，就算后面有下滑的趋势，他提前抽身也容易。加上柯荣的存在，为融世的其他产业输送了供应优势，所以他和柯如英谈成了条件。但柯如英宁肯多让利与他，也不给更多股份，这个为期几年的合作原本也只算得上融世收入的极小部分——就像可有可无的甜点，于是连术也就没再多上心。

柯荣持有的大额汇票他很清楚，且期限并不长，出票人也是融世资本持股的公司，而那笔巨额的贴现利息果然是他们支付的。想到那个在自己家大吃大闸蟹的小子，连术决定多关注关注这家人也无妨。

在柯荣集团和融世资本签的协议里，任何重大投资决策、变更和大额资金流动需要提前告知融世，如关系到协议利害的，必须经过融世同意。凭着这个条款，连术的部下直接一个电话打给柯荣集团的财务总监徐临之，而此时的徐临之在柯如英办公室面色铁青，他刚刚和大老板进行了半个小时的激烈争论，也正是围绕此事。

他深呼吸一口气，埋怨地看了柯如英一眼，对方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明显是“你先应付着”。

柯如英面色也是不善，平时她给徐临之放权太多，也信任太多，如今两人的决策背道而驰，她立即收回了过去的包容和赞许。

起因是柯如英的大哥柯如聘重出江湖了。这个柯家大哥，和柯家小弟（柯让的父亲）一样，都是扎在柯如英心上的两根带血的刺。

大哥柯如聘艺高人胆大，早年基层从政、后来投身商海，在80年代初成为最早的一批万元户，给柯家打下了坚实的经济基础。柯如聘曾经是站在金字塔尖的那一只风头无两的政商巨鳄，但好景不长，没风光几年就锒铛入狱。柯如英借着他的事业分支，靠自己打拼出了一片新天地，让柯家得以延续风光。出狱后，柯如聘一直怨柯如英不肯拿钱帮他摆平，和自家妹妹生了嫌隙，他凭着过去积累的资源和人脉，借着仍旧处于腾飞的经济周期，很快东山再起，确实是能人一个。如今虽然没有回到过去鼎盛时期的势力，但也在南方一个县城排上了龙头企业的美名。

兄妹俩好多年鲜有来往，如今柯如聘再次扬眉吐气后，反而不计前嫌、对柯如英宽容了许多，时不时和她叙叙旧、还牵线好几笔大单生意，显然是在当地吃得很开。柯如英逐渐也放下心头的膈应，重建了对大哥的信任。

而这次的资金调动，正是听了柯如聘的鼓动，让她一起投资县上一座金属矿的大生意，这笔买卖有z府、电网、当地银行做背书，政策优惠力度空前绝后，只要投运起来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唯一缺的就是启动资金。

柯如英也不是那种容易被传销骗昏头的小老太，她当然明白金属矿生意里的机遇和风险，这当中最需要确定的第三方背书也让她打听了个七七八八，至于资金，她拿得出来——她要想干一件事，她就要占大股，但唯一的不确定性在于，柯如聘手下的执行力行不行？然后在柯如聘百般自证和“过期不候”“你不来，别人上赶着要分我股份，我都拒了”的激将法中，彻底说服了她。

但徐临之没被说服，在他看来公司各项业务稳步向好中，没有冒进的必要，金属矿开发也不是他们的强项，根本没有对应的技术力量和监管能力，天上不会掉馅饼，柯如聘这人赌徒心理过剩，在如今这个各方监管和约束都更加严格的时代，很容易浪大翻船。这钱拿出去绝对是肉包子打狗。

——但柯如英听不进去。作为融世集团的实际控股人和最终受益人，她的指令谁能不听？柯如聘火急火燎，一副明天就要下锅的模样，这钱是一点都等不了。

于是乎，柯如英凭着“老娘风华正茂，在退休前再给儿子干一票大的”之豪情，果断贴现，提前兑出了融世资本签给她的多笔巨额货款汇票。

徐临之终于把电话那头的强硬伙伴应付过去，转头对柯如英道：

“柯总，融世要求我们24小时内写说明，解释这笔兑现的原因，以及这笔资金的用途。”

“我说明个屁！”

“我们之间有这个协议，我们有告知的义务。”

“……按协议，这笔钱达到‘大额资金’的约定金额了？？”

“达到了，我告诉过你。”

“……啥叫重大投资决策？怎么定义？条款怎么解释，怎么规避，这不是法务该干的事？还要我教？”

“这真规避不了，这笔资金如果全部投入那个项目的话，已经占到我们流动资产的50%以上了，没有任何规避的方法。”

“流动资产你不会调整啊？？”

“那你要提前准备时间来调整啊，以现在的时间节点就是无力回天了！”

被这么顶嘴，柯如英火冒三丈，她猛地一拍桌面，站起来，大声吼道，“那你就一五一十告诉融世我要做什么，我自己的企业，我不比他们更上心？？没利润的生意我会做？？他们公司才几年？？我干公司快30年了！他们要是有意见，他该干嘛干嘛去，抽资！取消合作！打官司！随便他！老子最恨被别人掣肘！没他我这么大个企业会死？？”

徐临之深深吐出一口气，知道多说无益，柯如英一根筋要执行到底，他能劝的已经劝了，再多的他也管不了了。

“还有！你告诉连术那小子，他们底下那些公司玩的那套，我早就看不惯了！搞金融、搞杠杆、想从我们合作商身上刮油，适可而止吧！你干脆说，老子是看融世要爆雷，才提前挤兑跑路，他们要是没风险没问题，给老子写个说明啊？！”

徐临之惨淡一笑，老板已经恼羞成怒，完全不顾章法，且不说按协议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没有甲方给乙方写说明的可能，融世会不会爆雷——按他的专业水平分析，在可预见的几年内，可能性极小。确实，在供应商身上刮油这件事，融世做得不够地道，但也是大甲方的常规操作，要图大利，大部分供应商是不会抗拒的，况且融世的资金链非常充裕，兑现及时，以至于持有他们的金融资产都可以在供应链里畅通流动。

徐临之摇摇头，关上门，柯如英的脾气他太清楚了。两人意见一致的时候，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两人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只有他投降的份。而过去的经验证明，有时候他对了，大部分时候柯如英对了，但这不代表他就会放弃自己的立场。柯如英能做大老板，他徐临之不能，就是因为他们对风险的厌恶程度不同，柯如英有他所没有的魄力，但是他在职责范围和情分内，永远会给柯如英最真诚的建议和提醒。

年纪比柯如英小一轮，却已过上逍遥生活的连术小子本人，现下在院子里拿着园艺剪刀溜达，手痒。

大冬天的，植物生长缓慢，大部分已进入停滞期，可以供他打发时间修修剪剪的枝叶很有限。踱步到一颗三角形的南洋杉前，他仔细打量着，觉得长势很好，可惜无需修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