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第104章

“你姑姑的矿上出事了。”

皱着眉头的梁若不知道该不该自己通知这件事，在他犹豫之际，从他身后走过来的连术面无表情先说了。

这话无疑一声平地惊雷，刚闻声过来的杨疏乙也一脸震惊。

梁若得到连术点头准许，进一步补充：“大概两个多小时前的事，国内网络媒体已经发布了，但那边在深夜凌晨，还没有被大范围关注，但明早肯定会上电视台新闻，因为目前还有几十人困在井下……”

“现在我们拿到的消息也不多，你姑姑直接赶去现场了。管财务那个徐总监联系了融世，想在合作协议的事上通融。他们这次要摆平这个事故，不是一个小数，万一出现人员伤亡的话，那有人要出来担刑事责任。但现在的关键在于——”连术死死盯着柯让，此时他要对方仔细听清楚自己的每一个字。

“你和柯荣公司绑定太深，你的收入直接进了他们的账户，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被转到经营用途上，你现在的身份不是一个透明人，一会儿的赛后发布会你要准备好被问到这个事件的准备，就算今天不问，明后天也肯定有媒体会问。在信息不透明之前，少说话。最后一点，这段时间不要和杨疏乙接触。”

“连术！”杨疏乙怒道。

柯让此时像个受伤的野兽，乖巧不是因为他温顺，他也找不到任何愤怒的理由。他突然明白了连术不看好柯如英做这个项目的原因，凡事都先考虑到最坏风险，提前与柯荣集团割席，这就是连术出于理性的决策。

见柯让如此沉默，出于那不多的善意，连术又道：“谁也不愿看见这样的事情发生，现在情况不明了，也许只是临时的封堵，矿下有安全避难所和物资，除了祈祷我们也没别的可做。你只能管好你自己的事。”

连术并没有在心中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他少有在这方面的沾沾自喜。正如他之前所说，他认可柯如英是一个有远见、又务实的企业家，哪怕有时候她惯用的小手段在他这个体量的资本看来无足轻重。他选择撤销与柯荣的协议，不仅仅是因为柯如英对矿山的冒进投资，更多的是因为市场上出现了更好的合作者，那是柯荣集团短期内无法追赶的对手。在这个逐渐瓶颈化的行业，柯如英急流勇退选择转型别的赛道并非完全不可取，矿山从各方面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前提是管理得当。

“抱歉……听到你们的谈话，但我看了一下内部消息……”吴筱恬举起手中的手机，小声说道，“我们报社已经知道这个事故了。”

原本梁若就有些意外为什么连术直接在外人面前将事故说了出来，接着就听连术说：

“筱恬，这种事当然瞒不了你们，但帮柯让、帮融世体育说说话也无妨吧？”

“你们认识？”柯让疑惑。

连术笑而不语。吴筱恬大方地说：“我能进融世实习也是拖连董开了后门，放心吧，我会公正地跟进报道这件事的。毕竟——戴着有色眼镜的人，很快就要来了。有独家记得发我啊梁若，回见！”

“她说的是真的？”

“报社都是她们家的，你说呢？”连术耸耸肩。

“柯让，你先问问你哥哥姐姐呢，暂时别找你姑姑。”杨疏乙担忧地说。

“嗯……”

柯向宇的语音电话无法接通，柯让试了几次作罢，然后又问唐昕，然而唐昕在外地工作，父母也乱成一锅粥叫她别添乱，给不了她有用信息。她倒是帮着柯让盯着网上的舆论，除了安慰也无法帮上更多。

“柯让……”杨疏乙踌躇着，第一次觉得在柯让面前找不到任何一句合适的话可以说。如果柯让被欺负了，他可以挺身而出、如果柯让遭到不公平的待遇，他可以动用社会资源解决问题、无论柯让发生什么，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杨疏乙都不惧面对。但再强大的人也有畏惧的东西，比如四面八方的舆论；再有钱的人也有无法挽回的失去，比如人的生命。

“抱歉……我出去透透气。”

“你觉得这事会往最坏的地步发展吗？”杨疏乙问连术。

“他的身份是个双刃剑，顺利的时候是双倍赞美、不顺的时候是双倍诋毁。先祈祷别死人吧。”连术喝了一口柠檬苏打，继续观看赛场上尚未结束的比赛。

没有什么比一个刚赢得比赛的闪耀新星发生的负面新闻更令媒体兴奋的信源了。哪怕柯让对着路人说一句脏话，都可以成为他们大肆报道的头条，更别说他的家庭（甚至他个人）直接主导的远在中国县镇的井矿发生了严重生产事故，每一个关键词都在激发舆论肆无忌惮的联想。

不出所料，当柯让落座在发布会现场桌前，没有一个记者询问他刚才的比赛和对决赛的展望。

“请问对中国境内运池镇井矿事故你有什么看法？据中国媒体报道，目前有几十人在井下失联，你的家庭或者你个人是否与这起事故直接相关呢？”

“请提问与本届比赛相关的问题。”主持人回复。

柯让坐在采访桌正中央，所有媒体的长枪短炮聚焦在他身上。融世体育派了三名经纪人过来与组织方沟通，防止有过激的提问干扰正常的采访环节。然而，这是螳臂当车。

“听说您的比赛奖金和商务收入都用到了家庭的生意经营上，这是否说明你直接参与了这个井矿生意的投资？现在发生的事故你是否有责任呢？”

“请提问与本届比赛相关的问题。”

“根据中国的法律，如果发生xx人以上伤亡的事故会涉嫌刑事犯罪，请问这是否会对你的家人或者你本人的职业生涯有影响？”

“请提问与本届比赛相关的问题！”

主持人一再控制场面，但每一次放下话筒，在场的记者都同时举起手，想要问出他们准备好的一鸣惊人的问题。前几个提问都被经纪人拦了下来，柯让像个犯错后被成年人护在身后的小孩，似乎他不具备任何直面拷问的能力。柯让无法无动于衷，他紧皱眉头，思考着自己坐在这里的意义。

“听说中国的球迷对于你以法国国籍参与比赛颇有微辞，毕竟中国男子职业选手还从未达到过这样的高度，既然你这么深度参与中国的经营业务，你是否考虑过转国籍呢？”

“请问在即将到来的决赛，你是否会想起那些还被困在井下的工人？这对他们公平吗？请问garrel选手是否考虑退出决赛呢？”

“请问你的家庭企业是否有致命的管理问题和生产技术缺失的问题，才导致如此严重的事故发生？你们难道没有任何事前防备吗？”

没有记者会乖乖听话，他们的唯一目的只是让柯让发表哪怕一句话的评论，这样他们才能在社交媒体和报社头条上炸响令他们兴奋的鱼雷。

…………………………

柯让心里默念着那段滑稽的公关课程核心内容——不要回答国籍问题、不要评价男女差异、不要提到种族、不要回应时政问题、不要埋怨任何组织、遇到刁钻的问题适当用‘我英语不好’来搪塞、大胆说‘我不清楚’‘我不了解’‘我不方便回答’……

此时正确的做法也许是沉默，无论是主办方还是他背后的融世体育，都希望他保持冷静和沉默，不给人留任何话柄。

但柯让觉得那不是他应该做的。他不是一个爱逃避的人，哪怕这件事与他根本没有直接的联系。“因果轮回、定业难逃”，柯如崇总爱在信件里向他说这些生晦难懂的词。但耳濡目染之下，他有了对未知、对命数的敬畏，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勇敢去面对。

当他一只手捏住细细的话筒柄，连自己都讶异于他没有紧张到颤抖，哪怕他决定说出来的话，是那么惊世骇俗。

“没错，这件事发生在我家庭主导的企业中，我不会说与我完全无关。体育不是政治、这也无关国籍，对于刻意挑起争端和恶意揣测的问题我不会回答。我和所有心怀善念的人一样，希望那些被困的人员能够平安脱险。由于我身在此处，无法得知更详细的信息，但我相信我的家人和整个企业会为营救他们付出一切努力。”

经纪人一只手搭上他的肩膀，似乎在做最后的挽救，但柯让无惧无畏地表达他的心声。

有记者在没有领到话筒的情况下，直接大声发问：“网络上现在有很多质疑你用资本剥削工人的声音，请问你如何看待此事？还有很多人说你应该退赛，你不能带着这么多条人命参与接下来的比赛。”

“请不要转述网络上未经证实、不负责任的言论。今天的问答结束了，请大家到此为止吧！”主持人再次出言制止。

柯让扫视了全场所有人，他像一个死守空城的主将，等待着敌军压境，他知道在这些人背后是铺天盖地的舆论巨浪即将向他袭来。在他还未享受到足够的被众人追捧和赞美的荣耀时，上天过早得想要夺走这一切，与其说这带给他莫大的痛苦、不如说这激发了与之对抗的愤怒。他想通了，要与这看不见的巨手抗争，他唯有一个选择，他要祭出他所有的底牌和筹码——

“我相信我的家庭，无论在法国还是中国，家庭是这两个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们互相包容、理解，也互相敦促、支持，如果家人步入歧途，我们会全力劝阻，如果家人陷入劫难，我们不惜一切代价去救助。我相信他们有完善的措施和保障，我相信他们正在积极的解决问题中。”他面对的照相机发出高频的快门声，在座所有人屏息以待，在柯让铿锵有力的声音里，每一个人都预感到他即将做出的回应非常重要。这不同于任何一个球员，他似乎选择了最难走的一条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