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沉默号角(4)
73沉默号角(4)
◎竟然有一天消失了。◎
回忆起杀人时的触感,路远寒逐渐平静了下来。
刚降临到黑区时,他迫不得已,反杀了一名缉察队的成员,吞噬了对方的记忆,被危机感驱使着,从而做出了加入猎魔人的决定。
那种亲手撕开血肉的温热感,似乎还停留在他掌中,从来没有被雨水冲走一样。路远寒甚至能想起当时的恐惧,想起胃中的酸涩,他望着身上大开杀戒的触手,一点一点变得呼吸困难,竭力克制着进食的欲望。
那是路远寒杀的第一个人,让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深刻而黑暗。
正式加入猎魔人后,他也尽可能配合着队友,避免不必要的厮杀。
无论是威尔斯、格林等前辈的照顾,还是房东太太送到面前的一碗热汤,都让路远寒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还会流血,会微笑,藏在内心深处的人性没有完全泯灭。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变成了一个冷血的怪物?
路远寒垂下视线,将写着名字的纸页撕下来,随手揉成一团,紧接着塞进口中,毫无情绪起伏地吃了下去。墨水的痕迹被洇湿,晕成一个个黑点,继而变得难以辨认,销毁了罪证,也就没有人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或许命运早已朝着既定的轨迹驶去,他被缉察队注意到的那一刻,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为了保证自己不会失去理智,彻底陷入癫狂,路远寒决定采取一些防备措施。
海上无岁月,本就跟人类社会背道而驰,要是再失去对时间的感知,极容易迷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谢尔南列下杀人清单,想必也是为了提醒,不要忘记自己是谁,杀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
正是这些细节构成了银白幽灵号的前任船长,这是他作为一名海盗的身份认同。
作为神赐号座下的走狗,谢尔南似乎也继承了大主管那种文绉绉的习惯,船长室内有不少书籍、纸笔、钟表摆盘,以及各种充满机械美感的装置。
所有人都知道西奥多·埃弗罗斯阁下性情酷烈,除了正事,没有人会来船长室打扰他。路远寒只需要一个念头,完全可以将这地方看作他的私人领域,坐在书桌前,靠写笔记来承载自己的内心想法。
但是像笔记这种依托在纸面上的东西,太容易被篡改,同时也有着泄密的可能。
路远寒思考片刻,视线扫过顺着指尖蜿蜒而下的血水,顿时产生了灵感。他最后决定在手臂上刻下伤痕,每过去一天,就割开一道伤口,以此来记录航行的天数。
他拿温水将毛巾打湿,将手上鲜血淋漓的痕迹擦拭干净,露出底下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
作为强大存在的眷族,他拥有的这副身体宛如天赐,血肉复生的速度很快,不到一天就能恢复行动。但他吞噬的怪物越来越多,位格也随之提升,路远寒发现,在他有意识的控制下,可以维持伤痕。
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就是在验证着这个结论。
随着他心念一动,细密的肉芽从伤口下浮现,触碰到船长室内的空气,又顺从地缩了回去。
不远处有一面整理仪容用的全身镜,路远寒走近了站在镜前,摘下面具,从镜中观察到自己的唇角还在微微抽搐,看上去似怒非笑,显得诡异至极。
他尝试着勾起面部肌肉,绷紧、舒张——通过有节奏的训练控制表情,让自己面上神态尽可能贴近正常人的范畴。尝试过几次之后,路远寒的视线微妙地停在镜面上,总觉得周围多出了一个人,虽然现在看不见、摸不着,但随时都会出现在身边。
对于这种症状,路远寒的应对一向简单粗暴。
他服下精神药物,收起空瓶,又重新坐在船长室的靠椅上,保持着平静的心态闭上了眼睛。
“嘀嗒、嘀嗒……”
路远寒听到了机械表针转动的声音。
随着药物发挥作用,无可抑制的困意渐渐涌上心头,路远寒的思绪也沉进了黑暗当中。
隐约有一阵湿漉漉的凉意攀上了他的口腔,顺着舌根下的软肉盘旋几次,勾起已经潜藏了许久的食欲。
路远寒不自觉地微皱着眉。适应了新世界后,他就很少再梦到以前的事,但不知为何,现在却想起了家乡的美食,想念着一口咬下去汁水横流的肉夹馍,以及香气充盈的黑米粥。
在他的潜意识中,自己似乎回到了学生时代,正穿着校服坐在街边的小摊上,慢条斯理、一点也不担心迟到地吃着午餐。
路远寒低下头,除了剪裁修身的裤脚,甚至能看清手表上显示的时间:13点37分。
……还有十多分钟就要上课了。
他睁开眼睛,银白幽灵号仍在平稳地航行。
就在这时,路远寒心跳加速,胸腔内倏然产生了一阵悸动,急剧的下坠感让他鬓角瞬间冒出了冷汗。
他猛地垂下视线,发现手臂上有两道刻痕,靠近胳膊肘的那一条看上去颇为新鲜,显然才刻了不久。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竟然有一天消失了!
路远寒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感知上刚过去一分钟,但那道刻下的痕迹极为清晰,提醒着他事实并不简单。对于断片的记忆,他现在毫无头绪,甚至不知道在那段时间内,自己有没有走出过船长室。
原本用于舒缓精神的做法,现在却成了一道当头砸下的警钟,让他不禁毛骨悚然。
路远寒猛然从靠椅上站了起来,带倒了桌上放着的笔筒。散落的钢笔哗然砸在地上,激起一阵响声,让他本就高度紧绷的大脑越发涨痛起来。
现在情况紧急,来不及再找医生开药了。他极为熟练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烟草,紧咬着植物叶片卷起的尾端,指节轻微颤动几下,终于擦动火盒,点着了口中吮住的烟卷。
唇下飘溢出的香气就如玻璃窗外无法散去的浓雾,侵入狂暴的精神海中,让他内心得到了一刻宁静。
“呼……”
路远寒吐出一口气,叼着烟往外走去。
无论到了哪里,他都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在跟着自己,就像一头警惕的猛兽,随时提防着未知的凶险。
直到他走进餐厅,看见医生坐在靠角落的位置,正神情专注,切着一份烤熟的牛排——那张熟悉的面孔如此可亲,让路远寒内心的不安骤然消散了几分。
他的脚步轻盈了不少,径直朝着医生走去,却看到对方擡起头来,眼中遍是血丝,疲惫的声音中隐约透露出了一分凝重:
“……你知道吗?船上少人了。”
随着话音落下,那把被紧握着的餐刀砰然撞上了银制托盘,发出一丝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