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蜉蝣·十二
谢凌说话了。
声音自上而下、断断续续落进殷回之的耳中,像隔了一层厚厚的膜,怎么也听不清。
似乎是在用安慰的语气对他说,不过死了个无关紧要的人,他若实在难过,可以把巧色给他。
要是想要更好的,也可以给。
殷回之没有接声,他从姬枢冰凉的手腕,摸到鲜血淋漓的脖颈,摸到冷透了的濡湿,有些费力地思考起来。
怎么就死了呢?
眼睛还没有治,后院那棵树还没有养大,答应他的事也还没有做。
他慢慢抬眼,发现谢凌的表情已经变得出奇温和,仿佛刚才逼他选择又反悔的人根本不存在。
谢凌对当下的情况显然很满意,满意到甚至能分出耐心来安抚满脸湿咸的他,至于地上那具冷掉的尸体,谢凌没再分去半个眼神。
殷回之恍然大悟。
原来谢凌并非真的有多么厌恶姬枢,只是对他的逆反感到不满。
谢凌要他的服从、听话,所以一切让他变得不听话的因素,都要剔除。
殷回之低头,模糊的视线和发抖的指尖一起掠过姬枢的鼻尖,最后落在那覆眼的白绫上,将它轻轻扯了下来,攥进了手心。
他再伸出手时,一簇火苗毫无预兆地从离他最近的姬枢的袖口烧起,顷刻间便席卷了全部尸身。
殷回之愣了两秒,突然疯了一样扑上去,却被一道力量死死按在原地。
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具尸体被一点点焚为灰烬。
眼前景象和幼时渐渐重叠。
他跪在湖边,肩膀被好几双手用力压着,只能亲眼看着湖中央的母亲被烈火焚烧,最后沉入水中。此刻也一样。
再也没有了。
姬枢也没有了。
以及……
最后一抹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可悲可笑的期待也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原来谢凌真的和那些人没有哪怕一丝、一毫、一厘的不一样。
一点都没有。
视线终于彻底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殷回之跪在地上,成了一尊无声的雕塑。
谢凌抬袖掀起一阵风,将灰烬也撇去了,撤掉禁锢他的力量。
他却像凝固了一样,维持着这个动作,始终未动。
殷回之安静跪着,没哭也没闹。
他跪了很久很久。
因为跪得太久,眼眶里残留的泪都干涸,模糊的视线重归清明。
烧灼着的、翻滚着愤怒的心口毫无预兆沉寂下来,变成一潭死水,只有识海的抽痛还残存着活着的实感。
殷回之突然平静得过分,像是被剥掉了所有情绪的躯壳。
他慢慢抬头,看向谢凌。
谢凌也在打量他,似乎在观察他的情绪,判断他此刻究竟是痛苦还是怨恨。
殷回之知道,此刻他只能是前者。
于是那双浅色的眼瞳嵌在形状漂亮的眼眶里,眼泪明明已经干过一轮,在对上谢凌的视线后,又霎那间汹涌成灾。
似乎是难过悲痛到了极点。
谢凌理所当然地上前,俯身替殷回之擦眼泪,被殷回之狠狠推了一下。
谢凌顿了顿,没因为他的小脾气发火,继续动作。
“阿殷,我不想看到你为他难过,”谢凌用指腹轻轻抹去最后一滴挂在殷回之下巴上的泪珠,轻声道,“——我会难过的。”
殷回之滞涩地转了转眼珠。
“我反悔了,”谢凌在他身前蹲下,“巧色不给你了吧,我没碰过他,以后也不会。好不好?”
殷回之静了几秒:“为什么?”
谢凌垂眸看他,忽然笑了,很轻地说:“因为两辈子里,只有你会这么依赖我、笨拙地讨好我、宁愿惹我生气也要管着我……也只有你,让我偶尔会想,就这么待在你身边一辈子也挺好。”
殷回之盯着谢凌,看着谢凌的唇瓣张合,吐出一句又一句自己曾经期望至极、如今看来可笑至极的话语。
很意外,他居然不想吐。
他依旧挂着那副痛苦悲戚的表情,并精细地在此基础添上了怔愣与茫然,算作对谢凌这番“剖白”的反馈。
于是谢凌恰到好处地补充:“所以我不想别人取代我在你心里的位置。”
殷回之微微一颤,垂头流露出挣扎和痛苦,又紧紧闭眼掩饰。
心中却在漠然恭贺自己,终于一点也不在乎谢凌说的想的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