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万邦咸宁有遗贤
至和二年八月,一路舟车劳顿,王安上终于赶回到了东京。一到开封,王安上便迫不及待的回家去找他的兄长王安石。王安石此时在京中担任群牧司判官,这是个美差,有道是“三班吃香,群牧吃粪”,部门里内部福利很多,属于是那种钱多事少离家近的神仙工作,因此王安石每天在衙门点完卯,坐一会就回家了。
再加上,王安上知道兄长的脾气,不好声色犬马,平日休沐之时的社交活动,也只是和同辈好友韩维,吴充,吕公著在一起小聚,要么就是去欧阳修的府上参加诗文聚会。生活三点一线,非常的规律。
到了家中一看,果不其然,王安石又在家里宅着,只不过家里有客人,一看,老熟人常客,是吕公著。王安上急急忙忙的进来,吕公著见了,打趣道,“果然是亲兄弟,你看看纯甫的急性子脾气,简直和介甫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面对好友的戏谑,王安石摇头笑道,”好的不学,我身上的这些坏毛病尽让他学去了。”转而对王安上问道,”老家里的产业都安排好了?瞧六哥儿你这么毛躁,莫不是有什么喜事要告诉我?”
“三兄,正是喜事,而且是天大的喜事了!”王安上赶紧给王安石报喜。”咱们家里的纸坊,终于制出好的竹纸了!”
王安石闻言一震,但他到底比王安上沉稳许多,转而吩咐道,”口说无凭,你先拿出东西来瞧一瞧。”王安上赶紧取出方翰韬之前给他打包好的竹纸,很是郑重的拿出来,双手呈给王安石。
王安石一把抢了过来,摩挲纸面分辨着,“嗯,纸里面没有麻筋,不是麻纸,看这纸质手感,也不是皮纸,这还真是竹纸!”接着他又将纸张轻拉,纸张并没有破裂,吕公著在旁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啧啧称奇,”此等竹纸不易破这一项,就已胜市面上的竹纸远矣,恭喜介甫得偿多年夙愿。”作为王安石的好友,吕公著也知道王安石对竹纸的执念。王安石不仅在临川那时候就钻研如何改进竹纸,到了京中也是四处走访观摩,对竹纸多少有点魔怔了,如今看到好友终有收获,他也由衷替王安石感到高兴。“先不急,先不急,”王安石强压住兴奋,收敛心神,说道,“再看看上墨写字之后,是什么情况。”吕公著摇头,指着王安石,笑道,“这王介甫,好一个得陇望蜀,竹纸不碎,已是难得,莫非你还想让它一纸登天不成。也罢,客随主便,我就替你磨墨,看看这竹纸内在虚实。”说完吕公著撸起袖子,替王安石磨墨。王安石将竹纸细细的铺在书案上,轻轻的拿起手边镇纸压上,拿起羊毫笔,蘸好吕公著刚磨完的烟墨,深吸一口气,笔锋着纸,开始写字。
笔尖一着纸上,一顿一挫之际,王安石的脸色就变了,接着笔运如飞,越写越快。吕公著察言观色,一看王安石的神情,抚掌笑着对王安上说道,“看来这竹纸写起来不错啊。看看,介甫挥毫作书,已如恍然无人,听不见咱们说话了。介甫,你还听得见吗?”面对吕公著的呼唤,王安石置若罔闻,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落笔兴酣,墨锋淋漓,柔软的羊毫与丝滑如金版的竹纸相遇,如同太阿遇龙泉,飘风骤雨,快雪时晴。写到后来,王安石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刹不住自己的笔墨,仿佛纸笔之上自有龙蛇游走,一番逞兴之后,方才收住笔势,疾呼痛快。“好纸,好纸!”王安石止不住的赞叹。“如此竹纸,堪比楮皮。”“看吧,我看介甫就没听见我刚刚在叫他,”吕公著不禁以手扶额,无奈的对王安上说道。
“啊,晦叔你在叫我啊,”王安石才反应过来,这也是王安石老毛病了,有时候吃饭脑子里想起事情,就只盯着眼前的一盘菜吃,神游于外,诸事不顾。
“这竹纸到底怎么样?”吕公著问道。
“不错,堪称上品,”王安石赞叹道,但他又想了想,转过头来,奇怪的问道,”这是谁改进的?家里纸坊匠人的手艺我都知道,绝不可能是他们。这是哪位高手匠人出手了?”
王安上笑道,“不是高手匠人,说来此事也奇,不是别人,正是咱们家乡旧识,金溪县方神童的儿子,方翰韬改进的,他小小年纪,见识广博,咱们家纸坊能造此竹纸,全赖其人之功。”“金溪县方神童?”吕公著问道,”莫非不是介甫那篇《伤仲永》里的金溪县方仲永的儿子?”“正是,”王安上回答道,”此中事情原委,曾二哥的信中已经详述备尽。”说着,王安上掏出曾巩的信,交给了王安石。王安石急忙展信一阅。“原来如此,后生可畏啊,”看完曾巩的书信,王安石感叹道,曾巩在信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的清清楚楚王安石和吕公著关系匪浅,也不避讳,又把曾巩的信交给吕公著看。吕公著边看,王安石边感叹道,”也难怪子固有这番心思,刻意不让方贤侄直接送礼给欧公,子固的父亲当年就是因为一件类似的小事而破罢官,致使家道中落,子固这是为欧公和方贤侄考虑,用心良苦。足见子固对方贤侄有多重视。”
曾巩的父亲曾易占就因为小小的一件事,被人诬陷,毛官甚至差点被下狱,虽然后来平反,但这件事影响深远。作为曾巩的知己好友,王安石也知道内情,因此对曾巩的心思与隐痛一清二楚。吕公著看完后,也赞叹不已,催促王安石道,“抚州果然是俊才辈出之地,没料到介甫后辈中也有如此人物,这还不赶紧顺水推舟,将其引荐给欧学士。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欧学士正好不当值,现在就在家,咱们赶紧去吧。”“好,野无遗贤,万邦咸宁。此事也拖不得,”王安石也是个爽利性子的人,一点不拖泥带水,当即起身,收拾妥当,与吕公著,王安上一起,去欧阳修府上拜访了。作为翰林学士,又称“内相”的欧阳修现在炽手可热。去年十二月,宰相陈执中杀妾案发,开封满城风雨,言官群起攻之,但官家包庇陈执中,开封府审案迟迟没有进展,一直拖到今年六月,欧阳修终于出手,逆风翻盘,上奏弹劾陈执中,并以自请出知蔡州的自杀式攻击向官家与陈执中施压,最后官家迫不得已,让步挽留欧阳修,罢相陈执中,同时任命文彦博,富弼为宰相,大获全胜。此时如此得圣眷的欧阳修府上,自然也不会门可罗雀,拜谒之人无数,也有投递诗文,希冀被赏识而一步登天的人摩肩接踵,但却纷纷被拒之门外。而王安石与吕公著却不属于这其中之人,他俩跟门子打好招呼后,不一会便破恭恭敬敬的请了进去,登堂入室,直接见欧阳修。
此时欧阳修正在后院书房中临帖练字,见王安石与吕公著进来,热情对他俩招呼道,“介甫和晦叔怎么来了,快进快进,来来,看看我这新摹的多宝塔碑。”王安石和吕公著纷纷行礼,待得登堂后,王安石禀明来意,临川乡中纸坊制得竹纸成功,特地给学士带点来了。
欧阳修闻言一喜,说道,“这可是一件喜事啊,竹纸便宜而易得,推广天下后,寒门素户士人便不会因纸张太贵望而却步,想我当年家贫,只能靠阿母滩头画荻来教我识字,以后竹纸推广开后,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书籍的价钱也能降下来,这可是教化万民,惠济苍生的好事啊!这是谁的功劳,可得好好记一笔啊。”说着话间,王安上便把打包好的竹纸呈上来,交于欧阳修家的仆人。欧阳修一看王安上,又接着说道。”哦,纯甫也从临川回来了,子固那里有书信吗?他最近时日在家念书怎么样了?”对于自己的亲传弟子曾巩,欧阳修还是非常关心的。
王安上急忙应承道,”有,有”,接着把曾巩给欧阳修的书信递了上去。
欧阳修急忙拆信而阅,他视力不好,鼻尖都凑到纸上,看了一会,笑着对王安石说道,“原来是李益做客你家纸坊,帮忙改进众多工具,方才能制纸成功啊。”
王安石面不改色,说正是如此。这话不能说不对,但也没完全对。“高手匠人,还得是看喻浩和他的女婚啊,”欧阳修长吁短叹道,”当年我还年轻的时候,在西京洛阳钱文僖公的幕府下,认识的喻大匠和李益,这么一晃,多少年过去了,钱文僖公与喻大匠均以作古,开封铁塔也毁于火灾,就剩下我和李益了,如今我已两鬓斑白,他年纪也大了,不过没想到他这棵老树,如今也开新花了,可我只是宦海蹉跎,一生毫无建树。”
上了岁数的人,就是爱回忆感伤,欧阳修也不例外,吕公著宽慰道,“学士如今刚刚为朝廷去恶扬善,成梦下求贤之美,百废待兴,如何会说毫无建树呢?”欧阳修摇头苦笑,可看见眼前的王安石和吕公著,转苦为喜,”不过我这辈子最骄傲的,还是发现了介甫和晦叔你们两位贤才,还有子固继我衣钵,发觉一些人才,唯一可虑的是,还是大宋太大,人才与之相比,还是太少了。”
王安石接过话头,”说起后辈人才,子固在乡中也发现了一个,正好随信寄来他的一些文章,要交由欧公品鉴,看看其成色如何。”
“哪里?我看看,”欧阳修一听王安石说起这个,又来了兴趣。王安石将方翰韬写的《梓人李氏营造记》递给欧阳修。
欧阳修拿来一看,顿时乐了,“这讲的还正好是你家纸坊改造的事,难得他写的还是古文。”顺着又往下看去,”这临摹的是柳河东的《种树郭素驼传》,还行,仿的有几分神似。”
欧阳修看着看着,脸上眉头越皱越紧,倒是让吕公著有点不解,他古文造诣不深,不知道欧阳修在这篇文章里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
只见欧阳修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脸上疑色更深,接着又重新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看完放下手中文章,疑惑的说道。
“此人的文章是子固教的,这我是能看出来,写的也还可以,但我唯一不解的是,看此人文中透露的见识手笔,应该像个积年老吏,起码是有真见识,头脑也很伶俐的成人,但细究他用笔章句手法,感觉又像是一个刚刚学会读书的少年,这也太矛盾了吧。”王安上在旁边听欧阳修这么一分析,惊讶的下巴都快掉地上了,欧阳修不愧是文坛宗主,这一篇文章就能看出这么多道道,把方翰韬的成分竟然给摸了个七七八八。
“实不相瞒,这人其实只有十四岁,”王安石揭晓答案,让欧阳修大吃一惊,"正是金溪县方仲永的儿子。“金溪方仲永,原来就是那位伤仲永的儿子啊,”欧阳修惊叹道,王安石的这篇《伤仲永》他也看过,印象很深,“小小年纪,学问见识不浅,比我当年强多了,家中两代神童,如此倒也能说通。”欧阳修又看了看手中文章,”我还以为此文作者是中年才发奋读书吧,不过说起来,这篇文章模仿的战国策纵横家的文风,和我前几日看过一个川蜀眉山士人的文章比较像,那是张方平举荐给我的,名字是……”
欧阳修回忆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对,是眉山苏洵。听张方平信中说,他还有两个儿子,文采更佳,明年苏洵就要带着他那俩儿子到开封参加科举了。”
“他们不在眉山参加发解试?”王安石问道。
“不,他们准备在开封府参加发解,所以才请托到我这。”欧阳修回答道。科举移民哪个时代都有,开封府作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名额自然最多,录取率最高,发解试算是天堂难度了。
与之相比,江西和福建的发解试是真正的地域难度,王安石作为从江西卷中卷环境中出来的卷王,对这种高考移民甚为痛恨。你们四川那个普通难度都要搞高考移民,我们江西老表还没说话呢!在这种态度下,王安石不由得对这苏洵和他那俩儿子持有一些负面印象了。
看王安石脸色不好,欧阳修不以为意,他脾气不错,性格温和,”无论这眉山苏氏父子,还是金溪的方翰韬,明年发解试过了之后,都可以到我府上一聚,天下英才齐会,乃是美事。”
就连王安上也听出了欧阳修的言外之意,无论是这苏氏父子三人,还是方翰韬,欧阳修对他们的文章都很欣赏,只要过了发解试,都能以小小举人的身份,来到堂堂内相,大宋权力场上最顶尖的高级文官的府上拜见其主人。欧阳修的门槛有多珍贵,看看门口排队等着求见的长队就知道了!多少当官的想见而不得,更何况布衣百姓呢。
但这一切,是有个前提很重要,那就是只要过了明年秋天的发解试。抚州南丰县曾巩的家中,方翰韬又开始了紧张刺激的备考学习。复习时间倒计时,已经不足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