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翰韬一回常州，便马不停蹄地来到州府，找到王安石。
常州州府南边公堂官舍内，王安石看着眼前递来的账薄和公文，不由得揉了操自己的眼睛，以为是自己最近天天熬夜点烛看书太过，伤了目力，以至于都看花眼了。
王安石带着怀疑的语气，问向从无锡县回来向他汇报的方翰韬。“子豫，你确定这无锡县铁监的账满整理的没有问题纰漏?是不是折变加耗之类的账你没算清楚啊?”“三叔，这些账满是我仔仔细细打理过的，铁监的相关账目，也根本不采用寻常折变那套法子，都是如实反馈，没有半点含糊。”方翰韬笑着回答道。
看着眼前的账满，王安石也点了点头，表示方翰韬此言非虚。
时下大宋朝廷的账满，那是一团乱麻。为了图一时记账的方便，也是为了贴合货币不足，以实物纳税交易的社会现实，财政账满统计的基本单位，就是贯石匹两。即把一贯钱，一匹绢，一石粮和一两银这几项认为是价值相当的等价物，以其作为财政统计的基本单位。这样子记账是方便省事了不少，但是精确度，那可真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了。比如就这钱酿绢银的现实市场对应价格折算比例，那肯定没有这么僵硬，而是随着市场变动，时刻浮动。如绢价，肯定不会是一匹绢市价就死死对应一贯钱，有时候一匹绢市场价值一贯五百文足，有时候又只值八百文。
这样就导致了账目是一回事，而实际收入又是另外一回事，根本对不上。两者实际上以不同的量纲坐标系进行统计。最后为了将这两者对应起来，那就只能采取繁杂的折变算法进行打卧丁了。折变到最后，折变套折变，补丁落补丁，比代码屎山还恐怖。不仅是钱币和货物的对应比例乱了套，连钱币对钱币自己，都能对歪来。
什么一贯钱，有时候是足陌，一贯钱就是一千钱，有时候是省陌，一贯钱对应的是七百文钱。而且各地又因为各自的实地情况与风俗不一样，产生的折变算法和标准也是各自为政，根本不统一。
可以说大宋的财政统计，压根就是一个混沌系统，根本没法深究下去。中央三司和各路转运使司把财政全部捏在手里死死不放，可是能捏在手里的，只是个湖涂账。
不仅一般人是根本搞不清楚里面的门道，就连那种在地方深耕多年的，专门负责处理财政的官吏，要是一个不留种，也会翻车搞错。
只能说偷做逃课，终究最后还是要以另外一种形式来卧课。越想算清楚，越想全部管起来，最后算的管的越翻涂。也就变成了一抓就死，一放就乱的诡异现状。而与这些堪航混沌的寻常账满相比不同，方翰韬呈上来的铁监账漓，清晰明了，罗列分明，自成另外一番体系。压眼不像是眼下大宋官府能记出来的。不仅账满上将各种货物分门别类进行统计，而且还有图和表格来进行形象的说明。王安石也是第一次见这些新奇的图与表格，幸好他天资聪颖，只是让方翰韬给他讲解了几下，略费一番功夫,就搞清楚这图表的门道。
看着账簿上娟秀的字迹，王安石内心不由得感概，虽然记账的时候花费的功夫很大，于寻常庸人看来，记个账，一些个把钢针没必要这么折腾，另起一个条目。但是基础体系打好之后，效果立显。产了多少东西，成本是多少，又卖出了多少钱，盈利几何。这些铁监的运营情况信息，就在账满上的图表清晰且直观的反映了出来，让王安石这个局外人一看，都能了如指掌。可比之前看那些寻常账薄，要靠自己连蒙带猜，只能看个大约情况的体验要强多了。但王安石看着眼前这本清晰无比的账满，尤其是账满越清晰越直观，他的违和感就越严重。因为这账满反映出来的事实，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钢料难炼，产量有限。这些事情王安石自然也是懂的，他可不是寻常那种颜预的官吏，不通庶务，铁冶之中的事务，他也多有关注。这也是为何当时两浙路转运使元绛和宣毅军钤辖许冈做局把禁军武备钢料这个锅甩到常州这里时，王安石这么气愤，当场失态的原因。想要短时间内将大量生铁炼成钢料，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就是将这个任务分成指标，摊派给百姓，力大砖飞,通过强行堆人力来解决。这就是州府那些官吏提出的解决办法，也是大宋官府最常见，用的最多的手段。将成本转嫁给百姓们来承担自己噫韭菜，从而坐收成利。
这其实就是变相加税，刻薄百姓。不到万不得已，王安石也不会采用这种手段。而另外一种办法，就是像苏州灌钢那般，整顿铁监，提升工艺和效率，从而炼出大批钢料。看来眼下方翰韬在无锡就是走的这条路子。只是这效果……未免也好的太夸张了吧!王安石思考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向方翰韬问道。”为何这无锡县铁监，就那些丘人，如今能产出这么多钢料与铁器?我又看你这成本表图，和寻常炒钢相比,铁监里炼钢怎么成本这么低?你是怎么压下去的?
说着话，王安石又不放心的叮嘱一句。“万万不可为图账面一时好看，压榨铁匠过甚，杀鸡取卵啊!这只是起步，后面还要给禁军提供钢料之事，这才是大头，要分的清楚轻重!”
“额，还请知州放心，我断然不会为此之事。”面对王安石的疑问，方翰韬解释道。“将钢产量提上去，只需要竖新式大炉，改进一番工艺，即可为之。而摊平成本，则是靠将规模做上去，再改木炭为石炭。将炼钢的流程划分成每个步骤，分派专人来做，一些关键步骤需要用丘人，其余即可用民夫。不仅节省人力提升效率，而且铁监的高炉更大，炉子建的更科学……更好，这样炼出的钢也自然比小作坊里的强。可谓是多快好省。”“至于说压榨铁匠过甚，”方翰韬接着笑着说道，“知州还请看账满人力投入之节，铁监中的铁匠我可没有按差役强行征召，而是发工钱与粮食与他1们，算是和雇的。这样子丘人民夫们民心可用，莫不敢尽其力。王安石一回想起账满这部分，确实如方翰韬所说。这铁监竟然还给工丘们发工钱，也算是十分罕见。
流水线生产，将小作坊升级成了大工场(不是工厂)进行规模化生产，技木升级，改用木炭为石炭。加上方翰韬亲自指挥，有比寻常铁监有更为科学的生产管理制度，真正发钱，提高工人们的积极性。这些客观改进叠加在一起，方才促成了无锡县铁监超越隔壁苏州的大进步。
“既不耗费民力，又对社稷府库大有裨益，可谓是民不加赋而国自饶。”看无锡县的铁监奇迹是真的，效果这般好，更妙的是，这很贴合王安石的理财思路。
一味节流是不成事的，只有开源才能解决眼下国用财政不足的弊端。但在大宋，大家都知道，所谓开源，潜台词的意思就是对百姓加税，横征暴致，再噶一茬韭菜。
如何能让在百姓负担不增加的情况下，让官府有额外的收入，这是王安石现在迫切想找到的出路。眼下方翰韬的无锡县铁监改革实践，给了他一个鲜活生动的案例。王安石眼睛都青了起来。又急忙向方翰韬问道。
“能否将铁监推广开来，不说推行到天下，只是先把铁监这里做大，能否可行?”“这恐怕不太行，仅仅无锡县一隅，还是受眼太多，如今生铁料以及石炭供应不足。”说完了好消息，方翰韬又开始报坏消息了。
“还有人力不足，无锡县民力只能到这点了，现在张诜正在和雇招葬民夫，但也恐怕是杯水车薪，若是在想扩张铁监，就需要其他县和州府支援。调拔民力之事，还得请知州首省。”大宋的地方制度，为了防止唐代藩镇做大，地方权责分的很细。知州管人事，通判管钱貌，两个人各管一摊。涉及到民力调拨，方翰韬这个通判就无缘置喙，之前在无锡县还好说，有张诜这个县令能管民，但要到州里和其他县的民力安排，就只能由王安石出马了。听着方翰韬的困难，王安石想了一想，当即说道。
“民力这事还好解决。宜兴县那里流民过多，那里已经没有多余闲田来安置流民了，知县司马旦正忙得焦头烂额，禁军的许囚那里也安置不下了。这情况蔡确之前特地来州府和我禀报过，如今正好，将这些流民划拨到铁监那里，以工代赈。”
方翰韬听着一愣，怪不得蔡确去了一趟宜兴县就没声了，敢情那里也一堆事，因为州府官吏罟工，王三叔这里也很缺人手，赶鸭子上架，就把小蔡给抓了壮丁了。
宜兴县流民的事，自己之前也知道，但后面在无锡县阅头炼钢，就把其抛之脑后了。如今看来，那里人力资源泛滥，无锡县劳动力短缺，看来两个县正好补全。
这下子真的两难自解了。
“民力这事我可以帮你筹集，生铁原料与石炭，子豫你准备如何办?”王安石关切的问道。“当初元学士不是说过么,他和其他几路转运使商议好了，本路的常州，苏州，湖州，江南东路的宣州，准南东路的真州，此五州之地所在的铁监，坑冶炉治，统一与我提举，保证交付禁军铁料之事。我想着，可以将这个几个州，一齐纳入铁冶之事中，原料之事，可以几州合力来办。”
方翰韬说着自己心中的规划与隐忧。
“只是当时元学士如此说，事后未必真的出力帮我，只怕踢蹴鞠了。而且这几个州各属不同的路，虽说几位转运使都商议好了，但是我却未必能真的指挥得动他们这几个州。”熟料王安石听完了方翰韬这番担忧，却轻松的笑了起来，“此事无妨，你不用怕元学士与你推脱，不肯讲这些答应好的事情落实，你也不用自己亲自过去催。有人比你还急呢。”
“是谁?”方翰韬好奇的问道。
“就是宣毅军的许赟。”王安石笑着从自己书案上抽出一牒公文，上面黏着鸡毛。方翰韬展开一看，是份军情急递，许赟催促常州赶紧交付铁器钢料。听王三叔一讲，方翰韬才知道他没来之前，州府里发生的事情。
送信的虞侯是连夜送来的给王三叔的。据虞侯当时和王三叔说，许赟从一伙福建商人那里，以一把九十贯足的便宜价格(方翰韬听到这个价格：????),捡漏买来了十几把上佳的绝世宝刀，爱不释手。结果仔细一看铭文，发现是常州铁监所产，顿时气的鼻子都快歪了。
这常州有好宝贝藏着掖着，宁愿卖给商人也不给他们禁军，于是便发文质问禁军武备钢料的事要拖到什么时候，现在连一个铁钉都没送到他们那里。王安石刚开始以为又是许赟这在发癫，常州哪里有铁监能产宝刀，就没搭理许赟。结果等方翰韬一来和他说明情况，才发现是真有这回事。“这样子的话，事情就简单了。”王安石笑着和方翰韬说道。“你就回复许赟，就说铁监力竭势微，这些钢刀已是极眼。若想要生产更多，得需要元学士相帮，按照当时催促几个州一齐加入进来后，才能大量生产钢料宝刀。这么一讲，就不用你去亲自催元学士了，许赟省定比你还急，亲自替你去督促元学士。”
听着王三叔的一番指点，再看着眼前粘着鸡毛的军情急脚递，方翰韬不由得笑了起来。有道是皇上不急太监急，王三叔这招祸水东引实在太损了，有宝刀的胡萝卜在前面吊着，许赟恐怕天天会用这鸡毛信来夺命连环call转运使司，被许赟在屁股后面用军情公文来push,谁也遭不住。元绛半夜觉都睡不好，也得帮自己把事情办完。
只能说姜还是老的辣，别看王三叔天天要准备搞学问当圣人，并不代表他就是个迂腐书生。毕竟能留名青史，在大宋官场能当宰相名臣的，可没有一个简单的，尤其像王三叔这种。混官场的本事同样不差，不然怎么能镇得住这群大宋的官惊呢?别看方翰韬之前又是组织京城学生斗殴，又是无锡县pua张诜。在王三叔这个千年老狐狸面前，方翰韬这个小狐狸，道行还是浅了点，还得再多学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