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百炼钢化绕指柔 - 北宋社畜浮沉录 - 枕石漱流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十八章百炼钢化绕指柔

铁监的另一边。

蒋检踏指挥着手底下的铁匠们鼓动风箱,将熟铁与生铁按照之前方翰韬所教的法子摆好,放进小炉中加热,待到他觉得火候可能差不多了,便让铁匠们取出进行锻打。等锻打好,勉强有了钢锭的模样,冷却下来之后,蒋检踏仔细端详鉴定一番后,不由得哀叹一声。和往常一样,又失败了,没有什么进展。

蒋检踏意兴阑珊,将这钢锭废品往边上箩筐里一毛,等着回炉重炼。箩筐内废弃的成品,已经堆积的如同小山一般。虽然他按照方府判指点的法子操作下,攻关苏州灌钢法,勉强也有了成品,但质量却层次不齐,哪里如同人家苏州那边的质量产出稳定。

郁闷之下,蒋检踏去杨检踏那里,看老杨也在全神贯注的研究这个灌钢,对底下的铁匠鼓劲道。

“俺觉得,这苏州的灌钢法,就像是饭一样,把这生铁水喂给熟铁吃,没什么难的,大伙再好好试一试,总能试出来的。”

等说完,蒋检踏悄悄扯了杨检踏一下,低声问道,“老杨,你这边做的咋样,听你说的,喂饭这说法还挺像模像样的,是有眉目了?”“哪里有眉目,”方才还在众人面前智珠在握的杨检踏,顿时脸都查拉下来了,“还是做的夹生饭。老蒋你那边呢?”“我也是夹生饭。唉,有方府判那番指点,咱们虽然入了门,但是一做起来,连火候都看不明白,不知道啥时候好了,啥时候要加火,做起来一头雾水。”蒋检踏很犯愁。“还是缺经验,咱们这到底没有苏州那边的铁匠们积年的经验和手艺。”杨检踏盖棺定论,“叶子戏四十张牌,基本靠手气。谁知道搞灌钢这么复杂,要经验,要技木,不能凭手气。”“还真是让方府判说中了,现在咱们这边灌钢法是果然搞不出来了。”蒋检踏摇了摇头,苦笑道,”也不知道方府判他们那边折腾动静大,石炭大炒钢炉能不能搞起来?要是他们那边也失败了了,那生意该怎么办?到时候张县令好不容易约好的那些福建商人拿不到钢货,咱们办事不利,也不配合方府判那边,理亏下来,这无锡张乖崖可不是好惹的。”

杨检踏沉吟半晌,最后说道,“我依稀记得,今天是他们那边开炉的日子。走,咱们过去看看。”说完,便起身,直接拉着蒋检踏,绕过山坡,往铁监另一处走去。铁监一般是依山而建,无锡此处的铁监也不例外,一个山坡,将铁监一分为二,蒋杨二人过了山坡,走得近前,眼前的景象顿时让这两个干了大半辈子铁匠活计的人吃了一惊。日头西斜,眼前赫然矗立着一个巨塔般的高炉,几可蔽日,暮光余晖将其描上了一层金边,高炉大口大口的吞进石炭,高耸的烟囱上喷涌而出滚滚黑烟,扶摇直上,直刺云雪。炉底坡下,一群群赤裸着上身的壮汉,肌肉虬起,推拉着风箱,高炉内烈火熊熊,发出喻喻的低鸣声,如同一个蛰伏的巨鲁。

之前他们远远曾经依稀见了大概,但哪有现在近了看,这么富有冲击力。蒋杨两人面面相觑,他们打铁几十年,哪里见过这般场面,急忙走近仔细看这高炉。只觉得眼前的这个高炉匪夷所思,他们二人大半辈子都是在铁炉跟前过的,但眼前的这个巨炉却哪有熟悉的影子?不只是这炉子高大异常,而且运作的方式也非常的奇怪,铁料和燃料不放在一起,而是单独分开来烧,古怪之极。当然这些外在,也只是让他们有些惊奇罟了,算不了什么,毕竟高炉大炉他们也见过,真正最让他们二人感到惊奇,甚至有点颠覆三观的,便是那从出铁口涓涓而出,红彤彤的钢水。第一次见到钢竟然化成水了,还化的这么多!

虽然有些夸张,这些铁水不是真的跟水一样,只是呈液态流动性而已罢了,但要知道,他们往昔炒钢炉之所见,炒出来的钢团都是跟豆渣一样,尤其还要耗费大量人工进行锻打,把其中的杂质要打出去,方才能成为钢锭哪里像眼前的高炉,流出来的铁水直接浇到范中,因为里面的杂质少,稍微打几下便成钢锭了,耗费不了多少人工。

蒋检踏咋舌不已,被这场景惊到脑子喻喻响,缓了半天,才勉强清醒过来,组织语言和杨检踏说道,“老杨,方府判和鲁铁匠造的这个炉子……产出的这些钢锭,可比咱们的‘夹生饭’强上太多了。”但说完话,蒋检踏见老杨半晌没反应,扭过头一看,老杨按着自己的手腕脉搏,嘴里念念有词。“十斤,二十斤,三十斤……”

数了半天之后,看这次出铁完之后,杨检踏仰首闭目,细细思索一番后,苦笑着说道,”这一次出铁,我粗略一算,竟然有一百斤上下!这还只是一炉!”“好犀利的炉子!”蒋检踏赞叹道。他急忙又抓了一个干活的铁匠,一问才知道,这次出铁是初炼,说方府判为了稳妥起见,只按一半的量,投铁料是三百斤。三百斤的生铁,炼出来了一百斤的钢,这可是飞越般的提升!蒋杨二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要知道平日他们炒钢,一般都是五成生铁能炒出一成钢左右,还有大量的人工成本,用的还是木炭,成本非常高。而苏州那边灌钢法,炼钢的损耗要小很多,蒋杨二人之前合计过,灌的好的话,应该能做到三成铁出一成钢,这可是很了不得了。成钢损耗小,能有效把成本降低,降本增效。这也是张诜,蒋杨二位检踏动心思偷学苏州灌钢法的原因。但是蒋杨两人这段时间钻研灌钢法,最后也无奈承认,灌钢法想要搞成,需要的铁匠有极为深厚丰富的经验

,才能做成功。换言之,灌钢法的虽然把材料成本降下去了,但是人工成本又高不少。两种炼钢办法,瓶颈眼制都很严重,无法做到降本增效,扩大生产。这也是现在大宋整个社会钢铁缺口很大,而产能却迟迟跟不上去的原因。现在看着眼前方府判建造的这个新式炒钢炉,两个瓶颈毫无疑问的解决掉了。

用的石炭,成本就比木炭降一大截;出的钢水品质高,锻打投入减少,况且方府判和鲁铁匠这段时间用的铁匠,都是铁监里二流技木水平的,这就意味着人工成本能降下来;生铁炼钢的比例高,材料成本也能打下来。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多快好省。

看着眼前这新式的巨炉,蒋杨二人心中感慨,有这样犀利的炒钢高炉摆在这里,简直日进斗金,可能唯一缺点就是这初始筑炉的成本有点高昂,小门小户负担不起,但是跟其后面的受益比起来,还是九牛一毛。这哪里是一个炒钢炉啊,分明就是一座大金山。念及此处,蒋检踏苦笑着看了看杨检踏,“老杨,当时方府判还挺热情的邀请咱们一起筑炉的来着,咱们那时候的举止,是不是有点没眼色了……”杨检踏面如死灰,当时他的举措,岂止是没有眼色,直接让方府判热脸贴了冷屁股,简直就是不识好歹。只能怪自己当时太心急,利令智昏,见苏州的灌钢法有了眉目希望,初窥门径,便迫不及待的扑了上去,对方府判当时善意的提醒置若罔闻,更对方府判提出的石炭巨炉的方案嗤之以鼻。杨检踏当时内心就瞧不起对方一个娃娃通判,觉得对方虽然能指出灌钢法关键技木步骤,不过是哪里机缘I巧合知道的,其实对于炼钢,终归是外行,不如自己这个老专家。

而且对方还提出这么一个已经有过无数失败前科,异想天开的方案,纯纯的是外行指挥内行的愚蠢行为,更是验证了当时杨检踏心中的偏见。他才不会跟着这个方府判一起头撞南墙不回头。现在看来,外行,压根什么也不懂的,死命拿头磕南墙的,就是自己罢了,人家方府判才是真懂哥,没人比他更懂铁冶,早就高瞻远瞩看得一清二楚了。

看着眼前的金山,啊不是,眼前又开始大口吞入铁料石炭,准备炼第二炉钢的高炉。一股悔意,不约而同的在蒋畅两个积年老铁匠的心中升起:曾经有个充满诚意且前途光明的邀请摆在他俩面前,但他们却没有珍惜,转而去捣鼓那劳什子灌钢法,等到毫无进展的时候才追悔莫及……

“唉,只可惜之前话说的有点死,这么好的巨炉,日进斗金,鲁铁匠肯定不会教咱们,毕竟是他跟着方府判忙前忙后,咱们没出力。而方府判毕竟年少得志,终归是个傲气的人。咱们之前不给他面子,如今想要再从他那里学这石炭巨炉炼钢之法,只怕他原样奉还,也不教给咱们。可惜,可惜……”

蒋检踏颓丧叹气道,但半晌没见老搭档有回复,扭头一看,老杨早撒丫子跑了,一大把年纪,跑的比年轻人还快。蒋检踏忙追着杨检踏的背影高声喊道,“喂喂,老杨你干什么去?等等我。”“我去求方府判,”杨检踏头也不回的说道,”今天我这张老脸算是豁下来,方府判赛过我的亲爷爷,也要求着他教给我这巨炉之法。”

蒋检踏人懵了,没想到这个一向严肃正经的老搭档为了巨炉之法,竟能如此不要脸。他踟躇半天,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对着杨检踏的背影喊道,“老杨你慢点,等等我,我也去。”

两个老头急匆匆的跑了过去。只见方府判那里早已经为了一群人,县令张诜,鲁铁匠等人都在,俱是喜气洋洋的向方朝韬报喜。“府判,高炉所用,俱是石炭。第一次初炼下料,投生铁三百斤,出钢锭一百四十斤,耗时两个时辰出钢。方才这第一批钢锭,白身仔细挨样看过,渣滓很少,钢料纯净,质地上佳,虽然比不过苏州那边灌钢精品,但是比之前的炒钢所出的钢锭强上太多了。如今按照原定方略,下料四百斤,开始烧第二炉。”鲁铁匠小心翼翼的给方翰韬呈上了钢锭样品,并禀告工作进度。旁边的张诜也喜气洋洋,之前的天天板着的死妈脸也不见了,一扫多日阴霾,欣喜的向方翰韬说道。“府判高见,所提的法子果然厉害无比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此一来,可见这新式炼钢炉,算是成了!咱们可以以此炉为定制,在铁监大批建炉,迅速炼出大批钢料,下官之前也约好了同乡福建路的商贾们,也好将其售卖与他们。现在县衙钱酿吃紧了……府判,下令再建炉吧。”

“府判,动手吧。”鲁铁匠也在旁边附和道。但与众人乐观情绪相比,方翰韬的眉头紧皱,断然否决。“不行,眼下的炉子实验还没做完。”众人一愣。“你们别忘了,当时蒋杨二位检踏为何说巨炉不行吗?就是因为巨炉冶炼时日一长,就会出现塌炉的情况,眼下才刚炼完第一炉,后续压力测试工作还没有开展呢,要看看实验结果,方才能下定论。”方朝韬沉着的说道

“况且眼下这个巨炉只是雏形,很多地方,比如风箱之类,就很草率,需要改进的地方很多,只是一个实验品,不能作为大规模扩大化生产的型号来使用,还是需要根据表现运行情况,进行对应的实验和改进,才能最终定型。”“那我让兄弟们再多坚持坚持,这边盯着炉子,那边建新炉,一起干。”鲁铁匠很激动,对方翰韬拍胸脯表示要加班加点,争取让高炉实验工作早日完成。但方朝韬看着眼前带着黑眼圈,满眼血丝,亢奋不已的鲁铁匠,心中一叹,“老鲁,不是本官不信你,你这边人手还是不足,这都多长时间没休息了。疲劳工作对安全生产有着很大影响的。不能再给你们肩上添担子了。人手还是不足啊……”方翰韬当即否决了鲁铁匠的加班请求,最终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让蒋杨二位检踏,领着他们的人一起上吧,他们经验丰富老到,再加上之前对高炉崩塌之事见得比较多,替你们换班,监察这新高炉的状况,当安全监理,给这新高炉挑挑毛病。”

方翰韬如此安排。

现在铁监这里人手确实很紧缺,方翰韬心里想道,而且工作士气也有点不好,因为这个新高炉一出,左倾置进,盲目乐观的思想浓厚,这可对后续试验不利。

而且研发和测试这两个活不能安排给同一组人做,这一点基本的道理,方翰韬还是懂的,测试就是要挑毛病,这样才能找出问题,而鲁铁匠他们,因为立场问题,测试过程就不会很客观。

而眼下经验最丰富,最合适的人选,无疑就是先前曾经提出过反对意见的蒋杨二人了。

毕竟他们对高炉崩塌之事见得比较多,而且在后续的压力测试过程中,方翰韬也有意让他们熟悉这新式炼钢炉的运作方式,顺便训练出操作熟练的铁匠,为后续大规模生产做准备,打下良好的基础。鲁铁匠别的没听懂,一听到方府判竟然让蒋杨那俩老东西掺和进这个新炉之事,顿时有点着急,有道是无功不受禄,那俩老东西之前不出力,现在又过来给这新高炉添乱,鲁铁匠对方府判口中的什么“安全监理”不懂,但是大致意思是懂的。自己做的高炉,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这可是自己的希望所在,出人头地,就靠它了。怎么能让那俩老头接着拆台,诬蔑自己的心血来了!正说话间,鲁铁匠忽然听到旁边有个声音弱弱的问道,“府判,若是我们这什么‘安全监理’当得好,府判你看能不能……”

鲁铁匠转头一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说到蒋杨两个老东西,没想到他俩人就来了。真是厚颜无耻,见现在有成果了,便来摘桃子了。“能如何?”方朝韬见蒋杨两个检踏钻出人群,果然来找自己,笑着如此问道。

“能不能,教一教小老儿关于这高炉的筑造之法。”杨检踏厚着脸皮,嗫嚅着向方翰韬请求说道。“果然无耻。老而不死是为贼。”一听杨检踏提出这么不要脸的要求,鲁铁匠直接骂出声了,众人看向他俩

的眼光也颇为不屑。

当时说风凉话的时候,你俩可不是这个样子,方府判让你俩能参与到这个项目,已经是大人有大量了,怎么可能还亲自教你这炉子怎么做的呢?想当初方府判问你们耐火泥是怎么做的,你俩藏的跟个宝一样,都不肯告诉方府判,如今怎么好意思向方府判请教高炉这么高深的技木呢?要知道,人家苏州那边铁匠,把灌钢法这技木都藏得死死的,一点不教给外人,如视珍宝,何况这个比灌钢法厉害百倍的新式高炉呢?

这可是大金山啊,谁会把这种大金山随便送给人呢?何况还是你们俩这拆过台子有前科的。鲁铁匠心中不屑的想到。但谁知,上首的方翰韬看着眼前这两位之前跟自己甩脸色的人,反而不以为意,抚掌笑着说道。“好啊,想学,我教给你们就是了。但你们先把这‘安全监理”的工作做好,盯得死死的,不能马虎,有一点问题和不寻常的现象,都要及时反馈。我要进行跟踪记录,好后续进行调整。”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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