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硕鼠食肥公仓瘦
送走了裴材赋,方翰韬坐在桌边,怔怔的看着眼前烛台残灯,上面一支白烛已经烧残,灯芯结成一朵灯花,在烛焰时明时暗,照的方翰韬脸上光影幻动。
一片寂静。很难不犯愁。方翰韬心中一阵叹息,现在他在常州跟查子,瞎子差不多,明天就要交接对账了,方翰韬可得打起精神,不能让账目在自己交接手里出现纰漏,不然就白白给裴材赋填坑。
雪若见方翰韬在发呆,后续也没有吩咐,只好轻手轻脚的收拾桌上的茶盏,拿起雪亮的银剪探入焰中,剪去灯花,渗着兰香的烛芯跳了一下,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忽然听见旁边方翰韬说道,“雪若,从京城带到常州的行李都清点好了吗?”
夜深寂静,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吓得雪若手中的银剪都跌落在桌上,轻捂着胸口,心脏都扑通扑通乱跳,俄而半晌之后,才缓过神来,回身到后屋内,取出一份单子,递给正在闭眼揉捏额头的方翰韬。
“都收拾好了,奴婢整理列出账目细则,请官人过目。”
方翰韬接过一看,账单上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将账目罗列于其上,而且还按照四柱清册,将各项开支消费流水来源去向记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今天买的针线蜡烛钱都工工整整的记在上面。方翰韬一页一页翻看,颇为投入。
仔仔细细看着这份清晰明白的账单,方翰韬内心中不由得冷笑起来,在大宋,每个人都有对应的价码。一个普通进士女媚,是三千贯的嫁妆,一个高甲进士,就值六千贯。若是年岁不同,声名不同,价钱又是两说。
可以说婚姻嫁妆厚薄,其实就是大宋名利场上,对一个进士官员的仕途未来的投资,是对其前途的股票估值
晏几道他们兄弟,为自己准备的这份在常州生活的日常零花钱,以及日用器物,折合算起来足足有两千贯之多。而这,只是自己未婚妻嫁妆的冰山一角,后续真正嫁过来,暗嫁的器物婢女无算,还有联姻带来的复杂的关系网,这些价值根本难以用钱财来衡量。而这些,就是大宋名利场对他的前途的估值和期望。
如今,裴材赋和他身后的那些人,竟然想用区区四百两黄金,七千贯的小钱,就敢来向自己行贿。真当方翰韬没有社会经验,看不出这里面的门道吗?禁军铁料的这个项目,是挂在自己名下,也就是说,如果真按裴材赋他们那伙人的方案来搞,后面出了事情,无论是强行摊派闹出民众群体事件;亦或者就这么含含糊糊,没有交付给禁军足额的铁料,如果东窗事发(以方翰韬的后世人生经验来看,像这种事情分赃不均导致整个事情破爆出来,简直是屡见不鲜的大概率事件),最后问责下来,肯定不会问责许赟他们禁军,而是追责到自己的头上。换言之,这七千贯,是包裹在大黑锅外的一层糖衣,就是拿来买断方翰韬未来仕途。这是在瞧不起谁呢?可是看着手中的账单,方翰韬心念急转,突然间做题家本能蠢蠢欲动。
不对,裴材赋他们应该清楚自己的价码和未来仕途,起码裴材赋可是门清的,他毕竟跟自己老师欧阳修,还有未婚妻家族有联系,可不是寻常胥吏,井底之蛙,他应该也清楚这个价码,就算是有后面的加价,仍然没有什么诱惑力。
凡事就怕认真仔细分析,这么一认真思考,事情真相可能就呼之欲出了。除非,他们也没有多余的钱来分润自己,七千贯是他们的现金流支付极限……
权力寻租,也是要讲经济规律的。而且行贿,九其是官僚之间贿赂,从来没听说过拿自己的私房钱给其他官员,干这种赔本买卖的,从来都是拿公家的钱来向他人行贿的。
而裴材赋的这四百两黄金,多半就是从州府财政里挪出来的。方翰韬嘴角微微一笑,如果这样的话,那一切就都说通了,州府的账目现金流亏空也是有极限的,他们能挪用的公款下限应该就是这七千贯。怪不得后面裴材赋加价,都是转运司那边的钱,要么就是底下胥吏们的田地,没法直接再打钱。以至于最后都只能用整脚的美人计来拖自己下水,那是州府手里实在没现金流了,只能搞起官妓三陪的馊主意了。
琢磨明白了这些事情,方翰韬都想谢一谢裴材赋,他晚上这一番送礼,本想把自己拉下水,结果拉扯半天,反倒把屁股给露个干干净净。
想着这一番心事,伴着窗外的蛙鸣,方翰韬渐渐在榻上的睡着了。
到得五鼓之时(凌晨四点),雪若便来到方翰韬的卧室,急忙将他叫起,服侍方翰韬洗漱,换上了官服冠带,方翰韬便要出厅视事了。
蔡确已经在方翰韬门外早早等候,一见到方翰韬,蔡确急忙低声上前,小声说道,“府判,学生昨晚回去之后,谢孔目便来……”
“向你输金而来,是吧?”“是也,不过让学生奇怪的是,”蔡确说道,”他们好像手里拿不出多少钱,只是给我未来许诺田地之类的,一点钱物没给,不太符合以往官场遗金惯例…”
方翰韬不觉失笑,看来自己的猜度是对的,州府现在可灵活支配的财政捉碟见肘,以至于到老蔡那里,就只能画饼了。当即小声把自己所想的结论与蔡确一说。蔡确一听,立马说道。“应该就是这样,他们挪用的,估计是公使库里的钱,常州乃是大州,公使库里能动用的钱财都只有这么点,看来常州府库十分空虚。”
方翰韬点了点头。
两人说着话,便一起来到州府北边的官舍,进入到自己的通判厅视事。
一进来,就发现裴材赋和谢孔目在嘀嘀咕咕什么,谢孔目十分光火的样子,而其他在场的官员也有点急不可
耐。不过一见方翰韬和蔡确进来,两人立马不说话了,各自回到座位上,鼻观口,口观心。方翰韬瞧见了他们的小动作,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和裴材赋一拱手,人都来齐了,裴材赋便开始点卯,准备交接事宜。按照大宋制度,州府的官吏,行政组织结构是知州负责行政组织司法口,副手是判官,而下属的曹官则是负责刑狱的司理参军,负责律令的司法参军。
通判则是财政口的最高领导,副手是推官,像吕惠卿在真州,担任的就是这个推官。只不过常州这里,推官目前有空缺,故而方翰韬也是没有副手。下属由通判的政务下属曹官则是司户参军,负责户籍赋税,仓库受纳。曾布在宣州担任的,就是这个司户参军的差遣。
至于这些什么司法参军,司户参军的诸曹官,也是有领导对他们进行统一管辖,也就是录事参军。录事参军官资是选人之列,属选人四等中的令录之等,七阶中的第五阶。章惇在隔壁苏州,担任的就是这个录事参军的差遣。
这是州府诸曹官之长,负责主持州院诸曹日常政务,算是州府的大管家,掌管州印,无论是行政口,还是财政口,司法口诸多方面都会涉及到。
而且也负责纠察诸曹稳违,担负监督劾察本州其他曹官及所辖诸县县官之责。官员交接,最重要的两件事便是印把子和钱袋子。尤其是通判,作为一州财政口最高领导,直接对接本路转运司,就更不能马虎。首先交接印把子。录事参军周刘杰首先出列,向方翰韬和裴材赋一拱手,便拿出州印与通判印与方朝韬对验查看。方翰韬下属的这位录事参军周刘杰,跟章惇少年意气风发不一样,已经是个四十多岁,颇为疲惫的中年人,一看就在选海沉浮多年,估计当年也就是恩荫入仕,不是科举正途,估计一辈子做官也就在这里打转转了。看着眼前岁数都能给自己当儿子的大领导方翰韬,周刘杰是横看竖看都闹心,只是冷着脸,例行公事,交付印鉴,方翰韬打开印盒,小心翼翼的比对着自己的通判印,还有州印,确认无误之后,通判印就归自己掌管,州印1仍旧还给录事参军周刘杰。印把子交接完,接下来就是钱袋子了,由司户参军刘峥,递上版籍与仓库账目,将军资库和公使库,以及常平仓等各项仓库钥匙交由方翰韬保管。
军资库是地方州府最重要的仓库,也是管理最严格的,由通判提举,钥匙也有其保管,账目方面有录事参军进行管勾联名,知州根本不能插手。当年庆历年间,贝州王则之乱,叛军首先便杀死了拒不交出军资库钥匙的通判董元亨,打开军资库。这个上面带人命的钥匙,方翰韬是根本不敢离身,只能自己亲自保管。这里面收纳了当地两税以及州县场务课利,每年账目查的最紧,直接由各州上报三司,甚至都不经过转运路毕竟这是要直接上缴给中央的财政款,账目在三司那里明明白白,谁也不敢马虎。
而地方财政有自主支配权,可以灵活使用的,州军不系省钱物,便主要是公使库。
公使钱可以大致分为正赐公使钱与公使库钱两大类。正赐公使钱由国家定额拨赐,在财政上应属“已系支付之物”,即已从国家财赋册中开支出去了的钱物,故领受者可以对其有较多的支配权。
不过由于大宋强干弱枝的家法制度,中央财政对地方财政征调增额严重,军资库自不必说,地方动都不能动,正赐公使钱也就是一些皮毛,塞牙缝都不够,州军可以备用非常的地方灵活财政逐渐减少。但活人也不能被尿憋死,地方官府行政也是要钱的,大家总不能喝西北风,故而就在公使库钱上面开动脑筋,中央定的两税正赋不能动,那地方就在杂税上面发挥聪明才智,临时性附加税,什么火耗钱,脚钱,支移钱收的飞起。
当然地方榷酒钱收入,也是归在公使库钱里的,这也就是大宋地方官府为什么盯着榷酒盯得这么紧,对贩卖私酒是高压红线严厉态度原因。
甚至有些穷疯了的地方官府,连醋都要管,收醋息钱都要收。全是因为每喝一口私酒,损失的都是我们地方小金库的钱啊!你们百姓喝私酒了,我们当官的就喝西北风了至于公使钱的用途,一般是供给官吏厨食、宴饷军兵吏卒、招待过往官员、补助救济下属僚员等等,是州军于系省经费之外主要的杂费支出,这算的上地方小金库,里面猫腻可就大了。方翰韬和蔡确当即开始算账目,军资库的账目还好说,十分清楚明白,而且这些都是裴材赋盖印签押的,以后就算这里出事,锅也是裴材赋的,谁盖印,谁负责。
他们着重要盯得,就是自己要盖印签收的部分,由于之前方翰韬心里大概有了准数和工作方向,他和蔡确便可以逆着答案倒推过程,工作量一下子就小了很多,只是梳爬这半个月,关于公使钱的账目。这么一翻,方翰韬和蔡确当即就发现了问题。果然如方翰韬和蔡确之前所料,常州的财政,十分的不健康,可以说,除了要上交中央的军资库在账目上表现是正常的,其他公使库里,反映在账目上,则是流水异常频繁,账目含糊不清,乱七八糟,还不如自家雪若账做的好。
一群官吏还不如一个初中生小妹妹,无非是私心作崇,利令智昏罢了。而且最后盈余也已经是空空如也。
这下好了,账目上都空了,那仓库也不用去了,估计都能把耗子饿死了。甚至还倒欠亏空。
“不对吧,月初的州府正赐公使钱,为何平白无故,有了四千贯的亏空,这钱哪里去了?还有,这分别支出给宜兴县,无锡县,总计三千七百贯的正赐公使钱,又是有何说法?”方朝韬指着账目上,这实在太过显眼的大宗流水破绽,向裴材赋问道。
亏空总计七千七百贯。裴材赋俩眼一翻,看着方翰韬郑重其事的如此发问,心中有些无语,这七千多贯的亏空哪里去了?当然到昨晚的食盒里去了!
没想到这方翰韬如此不讲情面,昨晚送礼不成,今天查账,一点官场上的潜规则都不守,好歹买卖不成仁义在,大家心照不宣即可,怎么可以把这些事情闹到官面上呢?
潜规则,终究是潜规则,不能到官面上来。
这是要彻底切割的节奏啊。裴材赋心下不由得叹息一声,没想到这个方子豫方神童,简直油盐不进。裴材赋和司户参军刘峥两人面面相觑,脑袋瓜转的慢,况且常州的政务,他们平常就做做官面文章,实际上懒得处理,都推给下面胥吏,业务不熟练,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倒是谢孔目反映极快,赔笑道,“回府判,正赐公使钱四千贯亏空,是当时修整州府馆舍欠下的,这个倒是有迹可循,有当时知州和通判的钤印画押为据。而宜兴和无锡俩县,州府支出的三千贯公使钱,是两县向州府的借贷欠款。”
“那好,州府的四千贯亏空,回头你把当时的知州和通判画押盖印的文书拿来给我看,我这边交接时候,也可以是把这亏空盖印认下。至于后者两县的三千贯钱,既然是欠款,那可有凭据?两县的县令和知县的画押何在?”方翰韬不依不饶,穷追猛打,根本就不放过这个破绽。“额,”谢孔目汗顿时下来了,”当时的文书,应该上交到转运司那里报备了,架阁库中没有。两县的凭据,当时只是口头定下来的,况且都是一州之内,不至于走文书流程这么麻烦……”
“那可不行。上报转运司报备,哼,是不是接下来我问转运使司,那边回复我说文书舌了,或者我没有权责调阅转运司文书?蹴鞠可踢的真好啊?”方翰韬手中不断摩挲着自己的通判大印,略带一丝玩味的说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路,州,县,科层不同,岂能混淆一谈?朝廷,终归是几个衙门几座庙,饭还是要分锅吃的
“要么,你把宜兴县知县司马旦,和无锡县县令张诜都请过来,咱们当面算算这笔账?”方翰韬看着底下的谢孔目,如同猫捉耗子一般戏谑道。
谢孔目最后只能勉强说道,”还请府判宽限几日,小人和同僚们想想办法,重新算算账薄,说不定哪里没算对才导致的七千贯的亏空,等账目和公使库钱物平了,还请府判签押。”
方翰韬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默许让他们把之前给自己送礼的金子给俏**再挪回去。这让在坐的裴材赋,几位参军,还有谢孔目一干人等松了一口气。他心里知道,现在最着急让自己交接完成的,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群州府的官吏。因为,还有禁军铁料的项目,他们必须等自己签字盖印,才能开始动工上马。这个才是主菜。